一百三十二。計劃(八)
申不害嘆了口氣:「掌門是不知情的,連我,也是在柯長老、崔執事……」申不害又報幾個人名「受申不離指派來殺我之時,才知道的。若非那日僥倖,只怕今日我亦不存於世。」
這一桶髒水潑的就很好了,這事涉的幾人均死了,本來眾人以為是在追捕妖獸時死亡的,這一下說出來,人人心內驚詫,但是顯然還沒有完。
坐上有一人不住的顫抖,那便是那日僥倖逃出的童長老了。
「童長老……」
童長老受了申不害這一聲叫之後,已不知該作何法。不知道申不害又是怎麼和童長老說的,這童長老竟一五一十的招了,人證物證,絲毫不能抵賴。
申家的四位公子德行有虧已經是真真的了。
局勢驟然變換,當然,不只是因為申不離的孩子不能用了而已。而是五公子的處心積慮……
可這背後蘊含著更深一層的惶恐,那就是,曾經追隨過申不離和申不器,還有申不今和申不古的人。
所以童長老為了再招出一些,好來「減刑」的行徑被申不害打斷了。
「從前的事我已不想再提,今日之所以提起這件事,也是為了想洗清在座心中,關於我行事荒誕的罪名。」頓了一頓之後申不害把此處留白,由著人想象,反轉回自己想要說的。
「我相信這些跟著申不離從事的人亦有苦衷,對待血緣之親他尚且毫不留情,何況是旁人。所以,我也不欲追求這些從前的枝節。何況此刻我們臨陽派已經是這番模樣,我是不想更不願再折騰了。」
此話一說完,他便抽出短匕刺向童長老,從此以後,那些事,那些人,再也沒有人知道了。他想要傳達的就是這個信息,他會對那些人手下容情,前嫌不計。
可是童長老不一樣,他活著一天,那些人就會戰慄一天。而且,申不害說的是他自己不欲追求,倘若往後,有別人想要追究追究呢?
眾人見了他這樣的做派,誰還會覺得,申五兒是個行事荒誕的人?若如今再有人這麼想,才是頭腦不夠清明吧……
至於申不古成親宴那一天發生的事,沒有人再回想了,攤在他們面前的是更為緊要的問題。
申不害手段厲害,可別人也不是吃素的,事已至此,他們搶的不過是剩下的肉。空出來,多出來的肉,是上首的那些位子。
申不害好拿捏有好拿捏的好處,不好拿捏也有不好拿捏的好處。比如現在,他就得吃下那口氣,必須要忍住不去計較。在座的這群人都想回去掂量之後容后再議。
想商量,也想看看籌碼,更想探探虛實。
「此事茲事體大,不妨三日後再議。」說話的是誰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的人說出了心聲。
此事不宜推遲,傅蕙娘越過眾人先笑道:「茲事體大,還要容著在家安穩睡上三覺再議么?」這話太不留情,她挑眉道:「怎麼我說話不中聽?我沒說錯的話,現在整個臨陽派的精英都在此地,還需要什麼三日之後?」
傅蕙娘聲音越高:「難道你還要和妻兒老小商量過嗎?!」
即便他們能互相傳音,卻不能真正的坐在一起探討,既然如此,便有漏子!這事兒必須儘管定下來才無人反悔。傅中堂主話糙理不糙,是阿,臨陽派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何須他日再議呢?
今日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申不害聲音沉穩,在這一眾之間發聲道:「傅中堂主的話雖然不中聽,可也有二分道理。我亦不是那種不理事務之人,在此之前我是在羌國勝任雲麾將軍一職。雖然如今職位有變,但內里的東西總不會變。」
眾人一聽申不害曾做過凡家官職,心下更不滿意,可他的下一句話卻讓每個人重新起了心思。「我對派內事務還不熟悉,所以今日各位長老不妨也把缺失的職位直接薦人補上,一併議下。」
這是好事,大好事,誰不想渾水摸魚?所以申不害的掌門之位,竟在這詭異的情形下被默認了下來。
大廳之中,尚躺著他們曾經效忠過的人。可勢力一詞由來是如此,不會以個人的情感意志為轉移,誰也代表不了,那是一群人的利益,人一旦化為群,就會變得很不可想象了。
整座廳堂此起彼伏的熱烈著,申不害居於上座,卻像是置身事外,傅中堂主的表情也是一派平和,此事既然敲定,那便好了。他們倆是都不會相信臨陽派只有他們倆才是賀練師的暗旗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傅蕙娘是蟬,申不害是螳螂,在臨陽派,賀練師必有第三個勢力是黃雀!
「傅姑娘。」清冽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但她面目絲毫不動,那是申不害的聲音。申不害不會在這個時候叫她,而且是以這個稱呼。那是傳音。
「賀長老的心思你我都心知肚明,但卻都要裝作不知道。」那聲音分明染了一些笑意「可我知道你知道的。」
申不害很想說,他的姑娘怎麼會看不出來,但還是只說:「我們暫時在面上都只能先如此了。我知道姑娘和我一樣,都不會是可屈於人下的人。我會儘快讓自己不那麼受制的。」
申不害想說的是臨陽派不再受制,到那時,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抵抗賀練師了嗎?不,不是,他們倆都是一樣,和賀練師是一種交易,只要賀練師做的不過界,這種各取所需的關係就會一直存在。
這番話聽到耳朵里傅蕙娘甚至連個嗯字都沒有回,半晌無聲,她以為申不害不會再說話了,可申不害居然又說話了。
「坐在這裡很難忍。」此時天已經擦黑,大廳里亮起了燭火。「真想去賞月阿。」
「我沒有恨過我父親,不過也從沒有覺得他做的對。我並不是有意為他遮掩。」申不害極輕快地笑了一聲:「所以,做錯了就得擔著,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雖然申不害對申圖疆有父子之情,但顯然,他對申圖疆是沒有敬慕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傅蕙娘的心重重地砰了一聲,又極遲的迎來了下一聲。申不害是在對她解釋,對她說明……
是,她看見申不害方才的神情是有一些怕的,因為地上躺著的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卻如此冷靜。
可是她錯了,那是因為申不害一身傲骨風光霽月,他磊落的不像話。
他想說的是,她殺了他爹,是他爹罪有應得,他不怪她。他不會害怕承認他爹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千夫所指,算什麼?他行的正。
喧鬧的大廳彷彿一下寂然無聲了,傅蕙娘終於忍不住看過去。
在這燈火映照猶如白晝的地方,申不害面上沒有一點陰霾。他坐地極為端正,這種神情……她努力將這個申不害和赤水城的申不害重疊,再和羌國的申不害重疊……
在這人聲鼎沸的一刻,這番話,是他們倆不能出口的秘密。就像是嚴厲的夫子不曾捉住的一對搗蛋鬼,彼此心裡竟還隱有一絲……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