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從踏入那院落, 第一年,江眠月被祁雲崢偶爾帶出去過幾次。
那之後,直到死,江眠月都沒有再見到這座宅院方寸之外的天空。
那兒每一處院牆與風景, 都被她看了上百、上千、上萬遍, 連牆麵的味道, 泥土的氣味,都記得十分清楚。
再次看到這裏的一切, 她仿佛又被生生拽回了那個絕望的世界裏, 高聳的院牆,枯木枝丫高直聳立, 院牆是泛著黃的白色, 牆麵上有所修繕, 卻依舊有些淡淡的斑駁。
一樣的清晨,那日, 江眠月從馬車上緩緩下來,自己一步步走進這宅院。
祁雲崢便靜靜跟在她的身後, 不發一言。
如今,天氣寒涼。
江眠月被祁雲崢捉著手臂, 才能勉強站穩。
她麵色蒼白,看著眼前的場景, 隻覺得自己的心髒不受控製的開始狂跳, 額頭上迅速冒出了冷汗,手腳冰涼,僵硬, 麻木。
這種感覺如再次瀕死, 讓她幾乎要不顧一切的想要逃離。
為什麽偏偏會是這裏?
祁雲崢單手扶著她, 見她如此,用極溫和的聲音道,“怎麽了,身子不適?”
江眠月喘著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她怎麽能平靜?
她一直避免回憶起上輩子的一切,想要重新開始,可如今冷不丁的看到……
“大人……”她聲音虛弱,幾乎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學生……”
“還好嗎?”祁雲崢聽聞她的聲音,緩緩蹙眉,俯身靜靜看她。
江眠月卻立刻躲開他的目光,不敢與他對視。
隻是一瞬,祁雲崢還是從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懼與慌亂。
祁雲崢見她如此,自然清楚此處的衝擊對她而言還是太大,他胸口翻滾著情緒,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說什麽話,可半晌,卻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馬車上,車夫看著二人如木頭似的僵直站立,有些不解,悄悄地偷看。
江眠月殘存的理智勉強保持著她思考的能力,她能感覺到祁雲崢此時的不解與遲疑,心中不由得生出淡淡的愧疚。
是啊,據他方才所說,這裏是他爹娘的祖宅,他好心好意將丹朱安排在這裏,避免被皇太子的人發現她從而陷入危險,這種想法,根本無從詬病。
那些事,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輩子的他並沒有做什麽,自己這樣的反應,對他而言,著實是有些不公平。
江眠月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學生,已經好多了。”
祁雲崢睫毛微顫,她這樣說著,可祁雲崢捉住她胳膊的手,依舊能感覺到她身子在不住地,不受控製的發顫。
好多了?
根本沒有。
“無妨,若是堅持不住,改日再說。”祁雲崢輕柔道,那聲音仿佛在盡力的安慰她,讓她不要覺得愧疚。
可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愧疚。
如今的祁雲崢與身為首輔的他相差的實在太多,讓她根本無法將上輩子的恩怨轉移到他的身上。
“我,我可以。”江眠月此言,不光是對祁雲崢,仿佛也是對自己。
祁雲崢便看她從他的手上抽出胳膊,邁著步子往前走,額頭上滿是冷汗,她仿佛在克服什麽障礙,咬牙忍著,目不斜視的往前行。
“江眠月。”祁雲崢開口,若是仔細聽,可以聽到他此時聲音裏暗藏的情緒,“別勉強自己。”
江眠月單腳跨入門檻。
風穿堂而過,她聞到宅子裏的味道,看到內宅的風景,依舊如上輩子自己第一次看到的那般,一點也沒變。
唯一的區別,是自己此時身穿斕衫,不是什麽人的所有物。
她可以邁過這個坎。
江眠月呼吸急促,手腳用力,可渾身卻仿佛被什麽定住了似的,她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手腳與身體,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亂響,過去在這個院落裏發生的事情如走馬燈一般在她的腦中閃現。
耳朵裏仿佛傳來了亂七八糟的說話聲,還有尖銳的耳鳴聲貫穿頭腦。
“江姑娘,你身子愈來愈差了,在屋子裏呆久了不好,要不要去院子裏走走?”
“江姑娘,你的藥,快趁熱喝了吧。”
“江眠月,我會娶你。”
“江姑娘,很遺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廝在內,所有人,都已經死了。”
“……”
江眠月喘著氣,反應過來時,祁雲崢已經扶著她,將她抱上了馬車。
她呼吸急促渾身顫抖,眼淚已經流了滿臉都是。
“大人……”
“別說話。”祁雲崢抱著她上了馬車,迅速開口,對車夫吩咐,“找處安靜無人之地。”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被他放在馬車的軟墊上,那兒原本是祁雲崢坐的位置,如今她渾身僵硬,腦子也是僵硬的,已然是顧不上那麽多了,隻任他擺布。
她瑟縮著,不停地用手背抹淚,一麵道歉,“抱歉,大人,抱歉,耽誤了您的……”
“夠了。”他猛地打斷她。
祁雲崢呼吸不穩,聽到她的抱歉聲,胸口隻湧起凶猛的情緒,難以自控。
道歉,這個時候還跟自己道歉,她道的什麽歉?
他蹙眉,伸手,直接將她拽進了懷裏。
江眠月撞在他的胸膛上,感覺他的手溫熱發燙,扶著她的後腦,將她摁在他的懷中,她的眼淚暈染進他的衣衫布料,換來淡淡的暖意和熟悉的墨香氣味。
很暖和,很安全。
“沒事了。”他輕聲說。
江眠月終於忍不住,不受控製的哭起來。
她即便是哭,聲音也是克製的嗚咽聲。
上輩子她也是如此,不管何時都在努力的控製自己,從未有肆意的時候。
馬車“嘎吱”一聲停在了某處,四下安靜,毫無人聲,車夫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似的,小聲道,“小的先回避。”
車夫走後,車廂裏更加安靜。
祁雲崢撫著她的腦袋,輕聲道,“想哭便哭出來吧。”
江眠月原本已經快要控製住了,這種時候聽到祁雲崢這麽一句,她便覺得一股淚毫無來由的洶湧而上,湧上她的雙眼,憋在心底裏已久的壓抑和委屈如一道潮汐,將她推上不理智的巔峰。
祁雲崢便聽她大聲哭了起來,她的雙手死死抓著他胸前的衣衫,哭得額頭上滿是汗水,臉上也泛著紅。
祁雲崢輕輕摟著她,輕撫她的背脊。
還是太著急了。
那道門檻,便如她心中的那道坎,依舊跨不過去。
若強行讓她接受,隻會適得其反。
罷了。
祁雲崢聽著她的哭聲,心中仿佛被刀割下了一塊又一塊。
不該如此刺激她的,不值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眠月終於哭累了,方才無法自控的情緒仿佛隨著那些淚水溜走遠去,理智緩緩歸攏,四肢也逐漸恢複了控製。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居然靠在祁雲崢的懷裏,而祁雲崢的手,還覆在她的耳畔,輕輕的撫慰她。
她眼眶紅腫的緩緩撐起身子,抽噎著看著祁雲崢胸口被自己淚水和……鼻涕打濕的部分,臉驀然變得通紅。
她……都幹了些什麽。
“大人……”江眠月帶著鼻音,“抱歉。”
“不要再說抱歉。”祁雲崢看著她紅腫的如同核桃般的眼睛,“你沒做錯什麽。”
江眠月垂眸,輕輕抽噎,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大人,您……擦擦吧。”
“無妨。”祁雲崢看著她窘迫的模樣,淡淡笑了笑,“好點了?”
“嗯。”江眠月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現在才覺得自己方才的反應著實是大了些,她也沒想到,自己在走進那宅院時,會如此難受。
真切走進去的時候,她恍惚間有種感覺……仿佛重生後的一切才是一場完美而奢侈的夢,而她,依舊留在原來的世界裏沒有離開。
那種感覺讓她恐懼到了極致,她不願意去接受,更無法承擔。
“今日耽誤了祭酒大人的事情,實在是……”江眠月剛想說抱歉,卻想起他方才說的話,微微一滯,不再開口。
“今日不行,改日就是,你若是對那宅院不適,隻需將想說的話告知,我獨自來此便是。”祁雲崢緩緩道。
他……知道自己是對那宅子不適。
江眠月心中一動,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
二人四目相對,祁雲崢的眼神中是江眠月從未見過的溫柔。
“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嗯。”江眠月點點頭。
車夫將馬車停在了京城郊外的一處野湖邊,天氣冷,湖邊風大,吹在臉上,讓人頓時清醒。
江眠月與祁雲崢並肩而立,祁雲崢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與那宅子不合,我對那宅子的記憶,也是好壞參半。”
“祭酒大人幼時住在那兒嗎?”江眠月問。
“嗯。”祁雲崢道,“從前與爹娘一道,住在那宅子裏的。”
江眠月捏緊了雙拳,心中情緒複雜。
上輩子他從未提過,此時得知,卻覺得心中十分難受。
他應當對這宅子有很深的感情……
“爹娘在我五歲時便死了。”祁雲崢的聲音隨著風飄進江眠月的耳朵,“唯一與他們相處的時光,便在那宅院裏,分別時,也在那宅院中。”
“有好,有壞,好壞參半,乃至於後來我住在那宅院中,時刻午夜驚夢,無法入眠。”祁雲崢緩緩道,“後來便幹脆置辦了新的宅院。”
江眠月靜靜聽著,微微蹙眉。
她忽然想起,上輩子他確實時常睡不踏實。
總是在夜半時滾燙的抱著她,將臉埋在她的頸窩之中,呼吸沉沉。
每次這樣,她便不敢亂動,生怕惹得他做些別的。
卻沒想到,原來是這樣的因果。
江眠月抬眸看著他,祁雲崢也正低頭看著她,二人對視一眼,江眠月心中一顫,飛快挪開眼眸,看向湖麵。
湖麵波光粼粼,風吹,水欲靜不止。
作者有話說:
二更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