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隻聽彝倫堂窗外大風呼號, “嗚嗚嗚”的聲音吹著窗欞,有些滲人。
裴晏卿緩緩將書蓋上,他已經看了不少,蓋上的時候, 發出“砰”的一聲輕響。
崔應觀與他對視, 二人沉默著, 各懷心思,誰也不出聲, 誰也不說破。
裴晏卿從未與人如此, 眼睛有些酸澀,最終還是他不願意再繼續, 便隻站起身, 朝著崔應觀行了個標準的大禮。
崔應觀靜靜地看著他。
“崔司業, 時辰不早,學生告退。”裴晏卿聲音平和, 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如往常一般有禮有節,行事間不要帶著情緒。
“等等。”崔應觀卻並沒有直接放他走, 他緩緩朝裴晏卿走近,開口道, “你……”
裴晏卿渾身頓時緊繃起來。
他對自己不滿主要是因為江眠月。
這崔司業,對眠眠會不會……也有什麽心思。
他心中提防著, 提防著崔應觀會說些什麽關於江眠月的事。
“你覺得今日我說的內容如何?”崔應觀忽然聲音變得柔和了許多, “你既是修道堂齋長,應當也參與過監本校勘之類的事宜,你認為我方才說的, 適不適合初學之人?”
裴晏卿微微一怔, 倒是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司業大人的說法深入淺出。”裴晏卿的回應十分中規中矩, 卻也等於什麽也沒說,“學生受益匪淺。”
於是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中。
崔應觀看著這裴監生沉穩的模樣,忽然覺得有些疲乏,“罷了,你回去吧。”
“崔司業還不走嗎?”裴晏卿皺眉看他,“天色已經不早了。”
“我再準備一些明日需要的東西,裴齋長先回吧。”崔應觀神色變得淡淡,看向裴晏卿時,眼神中的審視與微微的敵意也少了許多,一度讓裴晏卿覺得方才崔應觀對自己的態度是個錯覺。
待裴晏卿走後,崔應觀覺得自己恐怕是腦子出了什麽問題。
他方才居然想與一個尋常的男監生作對,隻是因為他與眠眠說了幾句話,眠眠對他的態度顯得有些不同罷了。
應當是他多想了,崔應觀心道,眠眠有這樣的好友,也屬正常。
而此時,夜色下,祁雲崢與江眠月、尹楚楚不急不緩的走在一處,一路並無什麽話,氣氛卻也不算尷尬。
隻因今日有尹楚楚在。
楚楚原本話並不多,如今也許是抱著對於祭酒的感激之心,一路努力的開啟話題,江眠月覺得輕鬆,心情自然也愉快。
她一麵走,一麵自然想著,若是與楚楚一道校勘,可能便是這樣的氣氛,相互照拂著,平日裏結伴回舍,感覺似乎也不錯。
祁雲崢將二人送至勤耘齋門前。
尹楚楚和江眠月立刻朝祁雲崢行禮,江眠月垂下頭的一刹那,注意到他手上纏繞的白棉布,似乎又有些血跡。
她眉頭一皺,直起身子,幾欲開口,祁雲崢卻看了她一眼,笑道,“今日不早,進去吧,外頭涼。”
“多謝祭酒大人。”尹楚楚趕緊拽著江眠月的胳膊,“走吧眠眠。”
祁雲崢目送二人拉扯著進去,下一瞬,江眠月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祁雲崢呼吸一滯,看出了她眼眸中的擔憂之色。
她在擔憂什麽,祁雲崢清楚的很,他回到夙興齋,梳洗之後,靠在床頭,借著床頭的燭光,他手指落在傷口附近,熟練地狠一扯。
愈合的傷口瞬間崩開了口子,血從傷口中滲了出來,鮮紅夾著暗紅,即將愈合的血痂,也被衝開。
他看著愈發嚴重的傷口,仿佛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外頭寒風怒號,屋內燭光半明半暗,不住閃爍,最後那燭光,還是莫名被什麽風給吹熄了。
屋內變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祁雲崢卻淡淡勾起嘴角,比濃墨還要深暗的眼眸之中,卻帶著幾分期待。
北風卷地,越是到了冬日,早起便愈發痛苦。
蘭鈺從榻上艱難醒來的時候,一轉身,卻沒有看到往常都在的眠眠,反而是尹楚楚依舊縮在被窩裏,仔細一看,楚楚已經醒了,在被窩裏扭來扭去,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蘭鈺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開口問,“楚楚,你做什麽呢?”
“穿衣裳呢。”楚楚剛好扭得告一段落,一掀被子,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渾身的衣裳居然已經穿得差不多了,稍稍拍拍便是整整齊齊,再套上外衫,人模人樣。
蘭鈺驚歎不已,“哇!我也要學……”
“眠眠呢?”楚楚也發覺不太對勁,“眠眠去哪了?”
“興許是先出門了?”蘭鈺猜測道,“可現在這麽早!”
……
江眠月頂著寒風,走到半途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最近有些不太對勁。
她對祁雲崢似乎太過關注了。
他的一舉一動,包括在彝倫堂時如何帶監生們校勘編書,她沒有參與,隻在旁邊看著,便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跟著崔應觀,便不像是真正在編書,而跟著祁雲崢才踏實。
她心想,自己興許是早就習慣了祁雲崢的行事方式,心底裏也認同,才會如此。
在人群中分列選擇時,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想選祁雲崢的。
還有他的傷口,總是不好。
江眠月皺眉,他還不勤快換藥,每次看到他手上的白棉布,都不是新的。
雖然答應了要幫他,可是近日便跟趕巧似的,總是沒有獨處的時間,她便也不好意思當著別人的麵幫他換藥。
自己這是怎麽了?江眠月心中亂的很。
可若是讓她不要去幫他換藥,江眠月也實在是看不過眼,心中不忍。
罷了……
江眠月努力控製思緒,腦子裏默背五經,讓自己平靜下來。
等他傷好些了再說吧。
她快步來到敬一亭時,東廂房已經亮了燈。
江眠月立刻上前敲門,走了進去,並迅速關上了門,喘著氣看著祁雲崢,一臉的欲言又止。
半晌,她才開口說了句,“祭酒大人安好。”
祁雲崢料到她今日要來,卻沒想到她居然來的這麽早,微微一挑眉,可與她對視以後,祁雲崢的心中卻仿佛猛地被人握住一般,拿捏得死死地。
一個眼神,便讓他幾乎要瘋。
“……這麽早,何事?”祁雲崢喉結微動,強作鎮定,明知故問。
“祭酒大人的傷,許久沒換藥了,學生擔心您的傷口總是不好,特意來看看。”江眠月輕聲說。
“原來如此。”祁雲崢淡淡笑了笑,“我倒是忘了。”
“這怎麽能忘。”江眠月見他並沒有什麽排斥的意思,立刻熟練的從原來的地方拿出藥匣,放在桌邊,“學生替祭酒大人換藥。”
祁雲崢便順勢的,“無奈”的伸出傷手,攤開在她的麵前。
那白棉布上已經滲出了些血,看著便知道傷口情況並不樂觀。
江眠月立刻著手拆那白棉布,棉布輕輕一揭開,祁雲崢發出一聲吃疼般的淡淡吸氣聲。
而江眠月看著傷口,心口一窒,整個人幾乎怔住了。
這傷,仿佛又被什麽撕裂開似的,上次看到的裂痕,今日看非但沒有變小,反而變得更大了些。
原本那傷口內側都已有剛長出的淡粉色肉痕,可那嫩肉卻像是被一股外力撕開了似的,已經沒有血跡滲出,卻有早已愈合般的幹枯結痂黏在傷口處。
“怎……怎麽回事?”江眠月隻覺得頭皮發麻,這人這麽不怕疼嗎?
“是誰對您動的手嗎?”江眠月甚至懷疑他去找人打了一架,才會將傷口弄成這樣。
“被書碰著了。”祁雲崢淡淡一笑,“總是忘了有手傷,昨日搬書,手滑,那書便砸著手。”
搬書……
江眠月想到昨日她召集了人去幫崔應觀搬書去了,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祁雲崢這邊的情況。
他那邊人手這麽少,自然是要親自搬書的。
他便這麽一聲不吭的……
江眠月抿了抿唇,心中酸澀,“祭酒大人還是去找劉大夫看看吧。”
“不必。”祁雲崢道,“外傷也是外敷,此藥方效果不錯,便用這個。”
“是。”江眠月不好反駁,隻好應聲。
“丹朱已經安頓好了,她如今心情已平穩了許多,正在調理身子。”祁雲崢忽然說,“你若是想去看她,便告訴我。”
江眠月一愣,心中感激不已,“多謝祭酒大人。”
“不必言謝,此番若沒有你,丹朱也救不出來。”祁雲崢語氣平靜,“好在丹朱信任你。”
江眠月手指一顫。
“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再告訴其他人。”祁雲崢道。
“是,祭酒大人。”
懷著感激的心情,再看那傷口,她愈發覺得心疼,心中總有些愧疚……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搬書。
江眠月的手指不小心輕輕滑過他的手背,她眼神極為認真,拿出藥粉,溫柔的、輕輕的灑在他的傷口上。
那感覺麻麻癢癢,不疼。
祁雲崢隻覺得那麻癢之感一路順著手背爬到了心頭,挑戰著他的神經與意誌。
再輔以她略帶心疼的表情……
祁雲崢呼吸變得沉重且急促。
若非祭酒身份,若非身在國子監,若非與她有那般收場……祁雲崢深吸一口氣。
他何時才能如夢境中那般,待她。
“弄疼您了嗎?”江眠月立刻緊張的看著他。
“嗯。”祁雲崢看著她緊張的表情,聲音帶著些許鼻音,“疼。”
“那,那我再輕一點。”江眠月心中著急,“您,您稍稍忍一忍,就快好了。”
“嗯。”祁雲崢這句出口,帶著幾分無害。
江眠月聽到這聲,隻覺得耳根子都酥軟了。
祭酒大人這聲音……怎麽跟,撒嬌似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