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台上, 宮裏的那位大太監還未到,下邊隱隱有說話聲傳來,都在猜測那皇上的賞賜是什麽稀有之物,長跑的前三名究竟能得到什麽獎賞。
有人猜測賞宅子, 有人猜測賞賜家族加官進爵, 有人猜測賞賜車馬……而今日值守的四位齋長維持著秩序, 麵容嚴肅。
江眠月站在監生們中間,與蘭鈺站在一塊兒。
蘭鈺看了一眼一旁值守的尹楚楚還有裴晏卿他們, 湊到江眠月身旁問, “眠眠,不是說你今日要值守嗎?”
“祭酒大人幫我調換了。”江眠月小聲說。
“噢……”蘭鈺語調忽上忽下, 帶著幾分打趣, “祭酒大人真是考慮周全。”
江眠月眯眼看著她, “你怎麽怪腔怪調的。”
“怪腔怪調?我沒有,怎麽會呢眠眠。”蘭鈺腆著臉笑了笑, 音調還是帶著幾分莫名的調侃,“眠眠, 祭酒大人是怕你累著。”
“……”江眠月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小聲湊到她的耳邊。
蘭鈺一臉期待的等著她害羞的說辭。
卻等到江眠月覆在她耳邊, 輕輕張口,“快要月度考試了, 小心這次拿不到前三, 祭酒大人找你談心。”
蘭鈺頓時變了臉色,小聲嘟囔道,“說話都跟祭酒大人一個味兒……”
江眠月側眸看了她一眼, 蘭鈺猛地閉上嘴, 認真看向台上。
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 江眠月注意到祁雲崢的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陌生的男子,若說是男子,舉手投足間又有幾分陰柔之氣,他手一揮,身後便有一群宮人服侍的小嘍囉端著三個錦盒走了上去,除此之外,後頭還有幾枚錦盒,不知所裝何物。
那太監“咳咳”幹咳兩聲,從身旁的人手中雙手捧起一道聖旨。
隨後,嗓音尖細響起。
“國子監祭酒祁雲崢、國子監諸位接旨!”
祁雲崢頓行大禮,周圍司業大人與方監呈、諸位博士助教以及台下所有監生們,如潮水一般跪下,偌大一個彝倫堂,安靜得落針可聞。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茲聞國子監賽事已畢,監生多有佳績,三十裏萬苦千辛,有始有終者,皆有獎賞。
長跑之艱,既為磨諸位之身,也為磨爾等心性。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1),曆久而彌堅也。茲有江眠月者,女子之身,君子之性,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賜之禦撰金筆一枚……”
江眠月腦子嗡的一聲,剩下的內容便再也進不了她的耳朵。
禦撰金筆……
她呼吸顫抖,拚命忍住情緒。
不是免死金牌,不是。
是啊,免死金牌這種東西,哪裏有那麽容易得到?是她想的太簡單了。
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卻又覺得這個結果簡直是理所當然。
即便這輩子的很多事都與上輩子不同,可有些事情卻似乎並沒有改變。
江眠月腦子裏嗡嗡亂想,思緒萬千。
蘭鈺發覺了她的不對勁,見她臉色難看,似乎遭受了巨大打擊,不由得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指。
江眠月睫毛顫了顫,回過神來,艱難地朝蘭鈺勾了勾唇。
那笑容著實勉強極了。
蘭鈺有些疑惑……得了禦撰金筆,眠眠難道不開心嗎?那可是多少監生想要的東西,連顧惜之都沒有得到過。
太監的尖細聲依舊在繼續,“……教學有法,教無定法,國子監祭酒祁雲崢貴在得法,贈爾玄牡二駟(2)。欽此。”
“臣,祁雲崢,接旨。”
那大太監趕忙上前將聖旨遞給祁雲崢,麵上帶著討好的笑意,“祁大人,恭喜啊。”
“多謝公公。”祁雲崢收起聖旨,淡笑道,“請公公觀禮。”
“諸位監生請起。”祁雲崢聲音頗為清亮,“江眠月、李海、王期。”
“學生在。”
“領賞。”
“是。”
江眠月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在所有人豔羨目光的注視之下,她緩緩上前。
祁雲崢將其中一錦盒拿起。
“禦撰金筆,有此物,今日起,江監生,你可直接上疏皇上奏報大小事宜,無需經手於人。”祁雲崢當著所有人的麵,打開了那錦盒,盒子裏一枚金筆光輝奪目,金子鑄成的筆花紋細膩,連筆尖紋路都仿佛軟豪,細致的驚人。
“謝皇上隆恩。”江眠月垂眸,手指顫抖地接過那錦盒,站在一旁候著。
她表情麻木,整個人有些呆滯,在下邊的監生們看來,就像是開心地傻了似的。
祁雲崢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麽,繼續叫來李海。
李海激動地上前,滿臉都是期待。
“禦輦馬鞭,有此物,可任用舉國上下所有騎射場,可直接與當朝將士切磋武藝功夫,無需經過奏報。”祁雲崢將那錦盒打開,裏頭有金子製成的馬鞭一副,不過隻有那握柄處是金子鑄成,剩餘的部分仍舊是上好的皮革,看起來也是精巧之物。
“謝皇上隆、隆恩……”李海幾乎樂得張不開嘴,隻不過他猛然想起什麽,看了一旁的江眠月一眼,轉身大聲問祁雲崢,“稟報祭酒大人,學生有一事,要在此說明,請祭酒大人允許學生開口。”
祁雲崢垂眸,一時沉默。
一旁的司業大人聞言,頓時想起之前李海在眾人麵前與江眠月立下的賭約。
這孩子是要履行賭約了?看他那表情,似乎還挺激動的?
司業大人看向祁雲崢,有些緊張,這些監生們私下裏的賭約,如今這樣的場合,他會應允嗎?
半晌,祁雲崢仿佛經過權衡,終於緩緩開口,“你說吧。”
“多謝祭酒大人。”李海將那錦盒放下,然後朝著江眠月,直接“噗通”跪了下來,“江監生,我李海在此謝罪!”
江眠月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居然來真的,趕緊道,“李監生!快起來!”
“江監生!”李海目光灼灼的看著她,“我李海這輩子沒有欽佩過哪個書生,唯有你,著實女中豪傑!今日起,你江眠月說什麽,我便應什麽,日後定不再惹是生非,好好念書!”
江眠月原本心情鬱結,看到李海這樣,頓時懵了,有些無措道,“好好好,你,你快起來吧。”
台下的監生們見此狀況,再也忍不住,都開始竊竊私語,有的在笑,有的覺得驚異,而認識李海的,都覺得這簡直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誰都知道李海的性子,讓他對誰服軟,比登天還難,如今居然在國子監所有人以及宮中的大太監麵前如此,說明決心已定,且是真的對江眠月敬佩不已。
尹楚楚在一旁笑了笑,“眠眠可真厲害。”
“江眠月的小字是眠眠?”一旁的裴晏卿忽然開口。
“是。”尹楚楚沒有多想,開口笑道,“眠眠,如綿綿,聽起來軟糯,吃起來卻磕牙,心裏頭堅韌的很呢。”
裴晏卿淡淡笑了笑,看向江眠月,目光灼灼。
“眠眠……”他口中默念她的名字,可目光注意到她的麵容,卻發覺她看起來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開心雀躍,她眼神無光,還不如她當時看到算表時那般喜悅。
怎麽回事?獲了聖上賞賜,她為何不悅?
裴晏卿微微蹙眉,陷入思緒之中。
李海這一出鬧完,祁雲崢繼續轉交第三人賞賜,第三人賞的是一本金紙簿,卒業後可直入朝堂,無需曆練。
三樣東西賞賜之後,祁雲崢又說了一些對監生們的教誨,說完後,大課才散。
諸位監生紛紛散去,江眠月抱著錦盒離開,她腳步飛快?蒊,麵容有些凝結的愁緒。
祁雲崢正與那太監寒暄,正說著,眼眸的餘光,卻見著裴晏卿朝著江眠月的身影追了上去。
祁雲崢手指虛握成拳,緩緩對那太監笑道,“公公,可要在國子監用了飯再走?”
“好呀,祭酒大人真是客氣。”公公笑道 ,“早就聽聞會饌堂的飯菜在祭酒大人的掌管下提升了許多,還真想試試再回去。”
祁雲崢淺淺一笑,笑容卻有些冷,本是送客的話語,這公公倒是沒什麽眼力見。
正巧司業路過,祁雲崢笑著看向司業大人,“巧了,司業大人正要去會饌堂。”
\"啊?”司業大人一愣。
彝倫堂外,江眠月抱著錦盒,卻不想回去,也沒有胃口吃飯。
她打發了蘭鈺先回去,自己一個人漫無目的亂走,不知不覺來到了槐林之中。
槐林此時空蕩無人,她抱著錦盒,靠著光禿禿的大樹發呆。
地上的枯葉軟綿綿的,天空灰蒙蒙的。
空氣微涼,她需要靜一靜,好好理一理思緒。
可她剛站穩,便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江眠月冷不丁的一轉身,卻見裴晏卿麵露擔憂之色,靜靜地在不遠處看著她。
“裴晏卿,你……怎麽來了?”江眠月有些意外,她立刻整理好情緒,扯出一個像樣的笑容,“有什麽事嗎?”
“有些……”擔心你。
裴晏卿張了張口,剩下三個字卻怎麽也說不出,他幹咳兩聲,轉而開口道,“我是來恭喜你的。”
“多謝。”江眠月淺淺笑了笑,“運氣好罷了。”
“是你努力得來的,我們都看在眼裏。”裴晏卿上前一步,皺眉道,“江監生,你平日裏著實辛苦,若是累了……不妨歇一歇。”
“謝謝你。”江眠月這句謝謝倒是真心的,她沒想到裴晏卿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他平日裏極為有禮,很少逾越,如今說出這話,恐怕是看出她情緒不佳。
“行千裏非一時之功。”裴晏卿聲音溫和如風,“別著急。”
“嗯。”江眠月點點頭,朝他笑了笑。
見她笑容如平日裏一般,裴晏卿這才稍稍放了心,“那我便先告辭了,你早些回去,外頭……外頭冷。”
“嗯。”江眠月朝他笑著點點頭。
他行禮之後,才緩緩離開,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江眠月卻隻報以微笑。
等他徹底看不見人影,聽不見聲音,江眠月這才斂去了麵上的笑意,緩緩地滑坐在地,背靠大樹,打開了錦盒。
金筆很美。
可並不是她想要的。
腦子裏有人在說話,那聲音溫和,內容卻殘忍。
“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廝在內,所有人,都已經死了。”
江眠月抱緊了膝蓋,將腦袋埋進了胳膊裏。
她給自己製造了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和期望,如今那期望如夢一般破了,明知不該如此,可心中依舊有一種巨大的空虛和恐懼感。
萬一,萬一以後聖上臨雍講學,也不再給那免死金牌,該如何是好?
萬一自己得不到聖上的青睞,拿不到免死金牌,該如何是好?
情緒堆積了太久,巨大的壓力終究將她壓垮,江眠月嗚咽著,終是放聲哭了起來。
不遠處,一人身著紅色官服在風中站著,聽著她的哭聲,緩緩闔上了雙眼。
作者有話說:
祁雲崢:心疼。
(1)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麗嘉《論衡·卷十四·狀留篇》
(2)玄牡二駟:八匹用來拉車的高頭大馬。
來晚了!二更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