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祭酒大人怎麽連油燈都不點。”司業大人看了看昏暗的廂房, 微微蹙眉,“居然無人照料?您一個人能行嗎?”
“無妨。”祁雲崢的聲音與平日比起來有些微啞,像是睡了太久,又像是受昨日的影響還未恢複, 他單手掩著口鼻輕輕地咳了兩聲, 聲音中帶著幾分虛弱, “進來吧。”
司業大人便跨入房間,示意江眠月也跟進來。
江眠月硬著頭皮跟在了後頭。
若不是有司業大人在, 看到祁雲崢這副模樣的第一眼, 她恐怕會扭頭就跑。
“快把門關上。”司業大人吩咐江眠月,“別給屋裏竄了涼風。”
江眠月立刻應聲關門, 那門一關, 廂房中陡然一黑, 原本外頭就已經是傍晚,房間裏光線也十分昏暗, 如今關上了廂房門,屋子裏頭便恍如黑夜。
視線不清的時候, 其他五感往往會變得異常敏銳,江眠月鼻尖嗅到他房中的味道, 除了一股淡淡的藥味之外,其餘便是往常隱隱約約在他身上聞到的那股淡淡的墨香之氣。
忽然, 有火折子的聲音傳來, 黑暗中忽然冒出一個明亮的光源。
江眠月下意識的往光源那邊看去——
祁雲崢的側臉被火折子的火光猛地照亮,他睫毛極長,在冠玉麵容上投下一片陰影。
隨後, 他修長的手指微微一動, 便用那火折子慢條斯理地點燃了手中的油燈。
他放下火折子, 持燈而來,手中的火光微微搖曳。
而他此時一身的白,黑發如瀑一般披在身後,胸前還垂墜著一縷,緩緩走來的時候,麵色淡漠平靜,便如同那詩中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玉色衣袂飄忽,如夢似幻。
不隻是江眠月,一旁的司業大人也看得呆了。
“坐。”祁雲崢再次開口,聲音微有些虛弱,“就不泡茶了。”
“豈敢豈敢。”司業大人趕緊說,“您還在病中,趕緊歇著,國子監還靠您撐著呢,千萬要養好了身子,我也是聽從您的吩咐,才將這位江監生帶來,若非如此,怎敢輕易打擾。”
祁雲崢重新在床邊坐下,並不如往常那般挺直背脊肅然正坐,而是微有些慵懶的,帶著幾分倦意地斜倚在床邊,手撐在一旁的小幾上,寬大的袖口緩緩滑落,露出他的瘦而有力的手腕。
手腕後頭的皮膚上,一片紅疹子若隱若現。
司業大人見狀,看了江眠月一眼,緩緩歎了口氣,“江監生,你有話便說,我去外頭等著。”
“啊……”江眠月頓時愣住了,不是說她是女監生不方便嗎?不是要陪著她一起嗎?
她一個人留在這個一看便是祭酒大人臥房的廂房之中,真的合適嗎?
仿佛看出她的猶豫與不安,司業大人笑了笑,安慰道。
“別怕,祭酒大人又不會怪你。”
司業大人看向祁雲崢,仿佛對他有十二分的信任,“別說太久,祁大人,身子要緊。”
說完之後,司業大人便離開了廂房,並關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啪嗒”一聲響起,江眠月頓時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這司業大人怎麽回事?難道又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嗎?雖然自己是學生,但終究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麵前的祭酒還作如此……閑散打扮,著實是令人難以應對。
“隻能穿寬鬆的衣裳,見諒。”祁雲崢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緩緩解釋道,“起了些疹子,近日出不了門,也無法去敬一亭。”
江眠月頓時想起剛剛看到的那些在他身上的紅疹子。
這疹子不止長在一處,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恐怕也犯了……該有多難受啊。
“祭酒大人。”江眠月垂著頭說,“我今日來……”
“猜到你要來,是以提前關照過司業大人。”祁雲崢打斷她的話,似乎並沒有半點生氣惱怒的意思,唇邊反而擒著淡淡的笑,“不必道歉,但是你的想法,我都明白。”
江眠月看著他平靜的麵容,有些微怔。
“今日我閑散裝扮,便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與你直說幾句話。”祁雲崢緩緩道,“柿子這件事,隻是碰巧罷了……碰巧我從小並未吃過,碰巧秋日正是柿子成熟時,碰巧那劉大夫給了你一些,碰巧那日留你做九章算術,碰巧你心存感激。”
“難道江監生還能故意害我不成?”祁雲崢眼中噙著笑,默默注視她的眼睛。
江眠月眼眸微微躲閃,手指頭卷曲成拳,掌心冒出了汗。
她……還真是故意害他沒錯。
“所以此時不必放在心上,隻是明日十五,恐怕會耽誤監生們出國子監的事宜,你們便在國子監中休息,待下個月再出去探親。”祁雲崢語氣悠緩,輕輕咳了兩聲,“回去多看看九章算術,下次我還要考你。”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垂著腦袋說。
祁雲崢聲音沉沉,帶著一股暗啞,“不是你的錯,此事到此為止。”
江眠月聽到這裏,心中情緒十分複雜。
他若是態度差一些,她還有理由給自己找些借口,可事到如今,他這般溫和,更讓她心中難受。
無用的道德感折磨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在這件事的處理上大錯特錯。
“昨日聽劉大夫說,你總是夢魘。”祁雲崢看著她,眼中帶著淡淡的關切,“你年紀輕輕,何苦思慮過重,九章算術稍稍落後一些,也隻是一本書罷了,大不了花成倍的時間去鑽研,切莫著急焦慮,耗費身心。”
江眠月站起身,朝著祁雲崢行了個大禮,聲音微顫,“謝謝祭酒大人教誨。”
“行了。”祁雲崢輕輕咳了聲,“回去歇著吧。”
“是,祭酒大人。”
說完這些,江眠月又朝著祭酒大人行了個禮,推門而出,外頭的司業大人見狀,進門與祁雲崢說了會兒話。
江眠月站在外頭,隻覺得涼風嗖嗖,身上有些發冷。
她聽到房間裏傳出聲音。
“……無人照顧怎麽行呢,祭酒大人您一定要保重。”
“不需要。“
“您獨自一人……”
“不習慣有外人觸碰……”
最後還是司業大人無奈的走了出來,幫祁雲崢關好了廂房門。
“唉,拗不過他。”司業大人看了一眼江眠月,“好受點了嗎,姑娘。”
“嗯。”江眠月點了點頭。
仔細想來,此事還是有好處的。
最大的好處便是,似乎隻有她一個人記得上輩子的事情,她日後似乎不用再顧慮太多,這麽一來,祭酒便隻是祭酒,她便是她,以後好好做好分內的事情便是了。
江眠月的心中還是輕鬆了不少。
當晚,也許是吃了劉大夫抓的藥起了作用,又也許是心中一直懸掛的大石頭落了地,她總算是睡了一個好覺。
她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聽到耳邊傳來婉轉好聽的鳥鳴聲,外頭有人在讀書,似乎是尹楚楚,一聲聲讀書聲脆生生的,十分好聽。
江眠月睜開眼睛,正好與隔壁床上的蘭鈺麵麵相覷,她似乎也剛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兩個人眼眸對視,二人都在這個瞬間清醒了過來。
“今兒放假。”蘭鈺一骨碌爬起來,“不能睡了!”
“啊?”江眠月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的看著她。
“出去玩啊!”蘭鈺速度極快的開始穿衣裳,“你最近太忙了,恐怕沒有聽說,每逢初一十五,國子監的槐林便有監生們在林子互市,交換些家鄉土產和書籍,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非常有趣,我們一起去吧,好不好。”
“槐林鬼市?”江眠月問。
“正是。”蘭鈺點了點頭,“原來你聽說過呀。”
“聽說可以淘到不錯的書。”江眠月也來了興致,“一起去看看?”
“正有此意。”蘭鈺指了指窗外的一個正在背書的人影,“要不要叫上楚楚?”
“叫上!”江眠月笑道。
於是兩個人拖著一個一到去了槐林。
由於這個十五月中沒人可以出得去國子監,所以槐林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熱鬧,林子裏四處都坐著監生,有的用布在地上隨意擺了個攤子,有的幹脆直接將物品掛在槐樹枝上,任東西晃來晃去的招人。
蘭鈺相當的興奮,她已經準備好了銀兩,腰間的荷包裏鼓鼓囊囊的,死沉。
“你這是要買多少東西回去?”尹楚楚看著蘭鈺腰間的荷包,有些不屑道,“小心被人拿了去。”
“有備無患嘛。”蘭鈺眼眸亮晶晶的,“你們若是有看上的,我給你們買呀。”
“才,才不用。”尹楚楚扭過頭。
“你好好保管著吧。”江眠月看著也覺得不放心,“別輕易拿出來,不然原本便宜的東西,一看到你都要變貴了。”
“眠眠說得對。”尹楚楚點頭讚同。
“誒,那不是司業大人嗎?”蘭鈺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司業大人正在跟監生買什麽東西呢……那位監生看著好眼熟,似乎是我們堂的呀,眠眠。”
“是嗎?”江眠月抬頭一看,卻見不遠處正在與司業大人笑著討價還價的,正是廣業堂的李隨。
李隨實在是瘦得很,如同一根麻杆似的,仿佛一直都吃不飽。
“聽說李隨家境不太好。”蘭鈺說,“我聽吳為說的,他在家裏確實吃不飽穿不暖,到了國子監食堂吃飯的第一日就差點淚流滿麵。”
“是嗎?”江眠月點了點頭,“看來平日裏要多關照些才是。”
司業大人似乎終於跟李隨討價還價結束,買到了心儀的物什,他將那長條狀的東西揣進了袖子裏,笑眯眯地走遠了。
“我們也去看看吧。”江眠月覺得有些好奇。
李隨這麽窮,他能賣些什麽呢?
另一邊,司業大人揣著東西來到夙興齋,喜滋滋的登門而入,敲響了廂房門。
“祭酒大人!”司業大人喊道,“我搜羅來一個有趣的物件兒。”
“進。”祁雲崢的聲音傳來。
司業大人推門而入,見他似乎已恢複了許多,滿屋子的藥味,隻是他衣著依舊鬆鬆垮垮,看著與往常氣質截然不同。
“祭酒大人,您看,我剛從槐市上買來的。”司業大人神秘兮兮的拿出袖子裏的那個小長條紙筒,打開展現在他的麵前。
祁雲崢緩緩抬眸,看到那張被撕得有些毛邊的紙,睫毛一顫。
他伸手,剛要拿過來仔細瞧瞧,卻被司業大人及時搶下。
“誒,祭酒大人,這可是我花銀子買來的,如今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再拿走。”
司業大人腆著臉笑道。
“買來的?”祁雲崢喉結動了動,眼眸間浮起一絲古怪的情緒,“從誰的手上買來的?”
作者有話說:
李隨·危。
明晚不出意外應該是十點更新~
如果有變動會在評論區嘎嘎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