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蠟燭熄滅以後,江眠月眼前倏然一片漆黑,屋子裏此時四下黑暗,唯一的光亮處,便是那透著些許光線的鏤空木門。


    而此時,那若有似無的小小光亮也被一個修長的身影占滿。


    外頭有腳步聲漸漸遠去,那是方監丞離開的聲音。


    江眠月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她細細的屏住氣,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人影。


    黑暗之中,她勉強能分辨他的身形,他正緩緩朝她走過來,那緩緩逼近的身影,令人頭皮發麻。


    他來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跳極快,手指不由自主收緊。


    她隻覺得自己便像是在荒郊野嶺跌進陷阱的野兔,等著獵人來將她拎回去剝皮,她卻無可奈何,隻能任人擺布。


    上輩子在祁雲崢的麵前時常有這種感覺,在那些荒唐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根本無力去控製,隻能任他為所欲為。


    她沒想到,事到如今,她仿佛依舊回到了原點,依舊在這寂靜的黑夜裏無助的站在原地,等候他的發落。


    隻是身份與之前不同罷了。


    黑暗中,祁雲崢的聲音越來越近,腳步聲漸漸愈發清晰,當他緩緩靠近的時候,她仿佛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那是她十分熟悉的……奇異的墨香味。


    在這樣的氣息裹挾之下,江眠月十分努力的將此時的場景與上輩子的那三年區分開來,她不斷的在腦子裏提醒自己……她此時是國子監的監生,而非他的所有物。


    祁雲崢在她對麵緩緩站定,隨即,江眠月便聽到耳邊傳來布料的細小摩擦聲。


    下一瞬,火折子忽然重新燃起……他點燃了一根新的蠟燭。


    火折子燃起的一瞬間,江眠月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在火光下看清他的臉以後,江眠月身子微微顫了顫,見他似乎真的隻是為了點了一根蠟燭,這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再抬眸,卻見祁雲崢烏黑的眸子,正在靜靜地打量她。


    那眼神透出一股淡淡的審視,仿佛能夠穿透她的表麵,令她的想法無所遁形。


    這種被看透的感覺,是江眠月最忌憚,也是最害怕的。


    隻是現在這種審視,似乎並沒有什麽多餘的意味,便仿佛隻是一位上位者,對於一個犯錯之人的細細打量。


    江眠月低下頭去,不敢再與他對視。


    出乎她意料的,祁雲崢沒有開口,甚至沒有主動問今日的情況,而是麵色淡淡的單手持蠟燭,另一隻手輕輕抓起她剛剛寫好的澄清書,翻看起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乖巧的在一旁安靜站著。


    屋子裏時不時的傳來紙翻動的聲音,還有兩個人輕微的呼吸聲,除此之外,幾乎是靜謐一片。


    江眠月大氣不敢出,隻靜靜的等著他看完。


    祁雲崢似乎看的很詳細,他一句句通讀,時不時停頓一下,微微蹙眉,待江眠月緊張一會兒,他便又繼續往下看,江眠月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緊繃,讓她很快便感覺到一股無法阻擋的疲憊。


    這兒隻是繩愆廳的一個小廂房而已,應當是專程給犯錯的監生關禁閉用的,即便是準備了筆墨紙硯,也並不為監生們準備凳子,不論是抄寫還是罰抄,都要站著進行,連個坐下休息的機會都沒有。


    江眠月今日著實是太累了。


    入學的第一日便發生了無數的糟心事,令她應接不暇,如今天已經黑了,又早已過了她平日裏休息的時辰,此時若不是因為祁雲崢在場精神一直緊繃,她恐怕站著都能睡著。


    時間一長,祁雲崢手中的燭光躍動,江眠月看著看著,眼神有些恍惚起來。


    光影中的男人一身玉色常服,襯得他麵如冠玉,仙質玉資,瑩瑩的燭光照著他的麵容,竟有些淡淡的柔和之意。


    那三年中,此人從不會穿這樣色澤的衣裳。


    那時,他不是一身緋紅官服,便是深色衣袍,最淺淡的顏色也是靛青色,總給人一種鬱鬱沉沉之感。


    江眠月正有些暈乎,卻忽然聽到他開口。


    “江監生。”


    江眠月精神猛地一震,被嚇得登時醒過神來,猛地後退一步,磕磕巴巴說,“祭……祭酒大人。”


    “困了?”祁雲崢將手中的紙緩緩放下,靜靜看著她。


    “沒,沒有……”江眠月咬牙忍著困倦,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既然不困。”祁雲崢伸出手,指著她寫的那澄清書上的一處,悠悠問,“這裏是何意?”


    江眠月低頭,順著他的手指往那紙上望去。


    可目光還未看到他指的那處地方,江眠月的眸光便猛然一頓,靜止在他的手指關節處。


    他五指比旁人都要修長,骨節分明,膚色偏白,所以他中指關節處的那顆殷紅的痣,此時異常的灼人眼眸。


    江眠月看到這顆痣,隻覺得一股熱潮猛地湧上腦袋,過往的回憶洶湧而至。


    就是這雙手,在上輩子那三年裏,或粗暴或慢條斯理或不緊不慢的解開她的衣帶,在她慌亂無措無法自控時死死擒住她的手腕,在她毫無防備時令她神誌不清。


    更遑論他那手指的力道……


    次次都洞徹她的弱點,令她哭得無法自控。


    她猛地後退一步,呼吸急促起來。


    怎!怎麽會想起那些荒唐的事情。


    “江監生?”祁雲崢微微蹙眉,似乎對她此舉有些不滿,他細細打量她,卻見她額頭上冒出些冷汗,幾縷不聽話的發絲蜿蜒在她的耳側,已經被汗水浸濕,眼眸中也有星星點點的熒光。


    ……就像是,被人欺負了似的,帶著些委屈。


    “祭酒大人,學生……有些身子不適。”江眠月快要把自己折磨瘋了。


    她實在是不想再與這人呆在一處,這似乎堪比鞭刑,隻不過鞭撻的是她的自尊心。


    過去的回憶如潮水般衝擊著她,讓她根本無法直視他。


    祁雲崢見她似乎確實不舒服,語氣稍稍溫和些,緩緩問道,“想回去休息?”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


    “今日若是沒有此事,你確實應該在女舍中好好休息。”祁雲崢卻是話鋒一轉,繼續訓導,“可今日之事,雖不是因你而起,可你卻是那引風吹火之人。”


    江眠月低頭不語,她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祁雲崢說的確實不錯。


    “你的澄清書我已看過,寫的不錯。”祁雲崢似乎並不打算因為她身子不適而輕易放過她,而是接著說,“‘得言不可以不察。數傳而白為黑,黑為白(1)’,你明白這個道理,卻用錯了方法。”


    江眠月抬頭看他,有些疑惑。


    “無論謠言黑白,事實卻不容辯駁,你已是國子監監生,他造謠生事,你澄清不錯,可今日之情形,你若反擊,對方若再潑髒水,你反而陷入被動。”


    祁雲崢靜靜看著她,微微眯眼,“仔細想想,今日若是重來一遍,你該如何?”


    江眠月聽完這些話,心中盛滿了驚愕。


    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來之前,她想象過無數種結果,卻沒有一種與此時相符。


    在她的預想中,最壞的可能性,便是他依舊記得上輩子那些事,借此機會與她清算一番,讓她淪落成上輩子的悲慘收場。


    稍稍好一些,是他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但從陸遷那邊聽了些似是而非的謠言,轉而嚴懲她,甚至剝奪她讀書的權力。


    最好的可能性,便是對她處以輕罰,或鞭刑,或言辭警告……


    總之,不可能是站在這兒與她講道理。


    他祁雲崢向來隻做不說,趁敵不備釜底抽薪是他管用的手法,且從來都是心狠手辣,對於不利於己方的事情,從不心軟。


    可是現在,他便像是……


    像是一個真正的祭酒大人,為人師者,為人尊者,為人長者,循循善誘,恩威並重。


    這,這可能嗎?


    江眠月的腦子裏陷入了混亂。


    她是在黑暗中呆了太久,開始做夢?

    “我……”江眠月渾渾噩噩的應聲,“學生身為齋長,應按下情緒,細細將國子監中大小事務,告知祭酒大人,祭酒大人與司業大人、方監丞,自會為學生主持公道。”


    祁雲崢未答話,眼眸中卻是逐漸顯出溫和之態。


    江眠月接著說,“學生日後在國子監,定當遵循大人教誨,恪守規矩。”


    “嗯。”


    祁雲崢看著她,淡淡道,“臨下以簡,禦眾以寬(2),這句便是我方才指出的,你寫的話。”


    “此話有理,卻因人而異。”祁雲崢淺淺一笑,“你天資不錯,別因為這些蠅頭小事,耽誤了自己。”


    江眠月聽聞此言,心中登時翻江倒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幾乎覺得荒唐。


    最不可能的人說出了最不可能的話,若是從前,她恐怕覺得是自己瘋了。


    可是現在,此人便正在自己的麵前,說著這些規訓的話語。


    “今日寬容待你,隻關了禁閉。”祁雲崢目光悠悠看著她,“日後若是再犯,便沒有這麽簡單,回去之後好好反省。”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應聲。


    “回吧。”祁雲崢道。


    “是。”江眠月立刻朝他規規矩矩的行了個大禮,“學生告退。”


    幾乎是話音剛落,她便逃也似的轉身跑了。


    也許是轉身太快,也許是今日她太過狼狽,江眠月束發的外層綢帶緩緩鬆垮下來,在她轉身的一瞬間飄落在地,她卻完全沒有發現,快步小跑著到門前,開門離開了廂房。


    祁雲崢看著她的背影,她身穿國子監統一的襴衫,看似寬大,可腰間的絲絛一係,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便顯露出來,細得惹人憐惜。


    他目光黑沉沉的,緩緩附身,撿起地上的那條絲滑細軟的綢帶。


    他微微收緊了手指,綢帶便輕易被他攥在手中。


    夜黑沉沉的,國子監中寂靜一片,隻偶爾有秋風吹過,掃起細碎的落葉,發出嘩嘩的聲音。


    江眠月回到五號廂房的時候,尹楚楚和蘭鈺都已經睡著了。


    她解開束發的時候,才發現綢帶丟了,一時懊惱。


    隻慶幸她還有一條備用的,不然明日光禿禿一個發髻,實在是難看極了。


    江眠月已然是疲憊不堪,她心中著實有不少疑惑之事,可腦子已經根本沒有餘力去想那些事,她稍稍收拾清洗了一遍,倒頭沾上枕頭,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黯淡的夜色之中,她仿佛再次回到了繩愆廳的廂房。


    不,不是繩愆廳,是那處宅院的廂房。


    花梨木的家具,空蕩蕩的房間,她坐在銅鏡前,靜靜地看著自己姣好的一張臉。


    作者有話說:


    (1)得言不可以不察。數傳而白為黑,黑為白。來源於《呂氏春秋·論·慎行論》


    傳聞不可以不審察,經過輾轉相傳,白的成了黑的,黑的成了白的。


    (2)臨下以簡,禦眾以寬。來源於《尚書·虞書·大禹謨》


    對下邊的要求簡明扼要,治理民眾非常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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