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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御案之上,果然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棗泥茶,聞起來十分香甜。


  巫王端起來抿了一口,視線不經意間,卻落到了御案的角上。


  那裡,除了幾份散落的朱簡外,還擱著把古樸的長劍。劍柄上,鏤刻著精緻的星月紋,劍鞘上,七星排列成斗狀,渾如天成,彷彿是從天上挖下來的。


  這把劍,巫王的印象很深。


  十月初一,他在南山寺遇刺時,一群神秘刀客從天而降,趕在戍衛營和暗血閣之前救了他性命。那個替他擋了致命一刀的人,手裡握的,就是這把長劍。


  晏嬰侍立在案旁,見巫王目光定在那把劍上,晦暗不明,連忙眼疾手快的把劍拿開,高聲訓斥一名青衣內侍:「這樣的兇器,怎麼能擺在御案上,還不快拿走!」


  青衣內侍瑟縮的應了聲,便準備捧著劍離開。


  巫王忽然沉眉:「站住!」


  那小內侍驚慌的轉過身,茫然的看著巫王。


  晏嬰躬身告罪:「王上息怒。都是奴才沒管教好,他們才犯下這種糊塗錯,奴才回去后一定狠狠的懲戒。」


  小內侍也嚇得跪倒在地,生怕主君一個不高興,要了自己的小命。


  氣氛凝滯半晌,巫王卻只道了句:「把劍拿過來。」


  聽不出是喜是怒。


  晏嬰使了個眼色,那小內侍會意,立刻滾爬著,把劍高舉過頭頂,奉到巫王面前。


  巫王伸手取了劍,反覆撫摸著劍柄上的星月紋,心緒翻湧,這才想起來問:「這劍是何處得來的?」


  晏嬰偷偷瞧了瞧巫王臉色,才猶豫著道:「這是……殿下的劍,方才不小心落在了殿里……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奴才,竟給擱到了御案上。」


  巫王神色一僵,心緒越發錯亂。


  這絕不可能,如果是世子,為何當日他還能受下那一百脊杖,連半句都沒提起此事。


  他仔細回憶著當日的情景,那少年受杖之時,臉色確實有些異樣的慘白,剛挨了十几杖,冷汗已滴流滿地、整個人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巫王突然不敢深想下去,盯著那把劍怔愣片刻,忽得扶案站了起來:「孤去看看世子。」


  晏嬰愣了一愣,忙躬身應是,去前面引路。


  垂文殿畢竟是巫王的寢殿,晏嬰就是有三顆腦袋,也不敢隨意做主,因而,只敢讓人把九辰抬進了偏殿里。


  偏殿是平日朝臣們等候巫王召見時,休息喝茶的地方,因而只設著一張硬榻和一條毯子。


  巫王大步流星的走進去,等看清躺在榻上少年的模樣,諸般情緒都被震驚蓋住了。


  九辰瑟瑟發抖的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烏髮尚滴流著冰水,雙唇如同糊了層紙漿似的,乾裂出好多道細小的口子,一張臉更是比紙還要慘白幾分。


  他整個身體都滾燙的嚇人,嘴裡還不停地說著胡話。巫王湊過去聽了幾句,登時臉色大變,喉頭髮干。


  那個已經陷入昏迷的少年,只反覆囈語著一句話:「父王饒命,兒臣真的沒有設計陷害子玉王兄。」


  他的氣息很弱,聲音極小極輕,彷彿下一刻就要徹底睡過去,停止發抖。殿里的內侍聽到這些話,都忍不住惻然起來。


  晏嬰喉中酸澀,小聲的問道:「王上,可需老奴派人把殿下送回府中醫治?殿下病得確實厲害,拖下去只怕不好。」


  這一切當真會是巧合么?那把劍,突然出現在御案上,緊接著,他被帶到了這裡,起了惻隱之心。


  這時,榻上的少年,忽然裹著毯子翻了個身,像受傷的小獸一般,背對著眾人縮了起來。


  一個內侍睜大眼睛,恐懼的指著榻上,顫聲道:「血!有血!」


  眾人定睛一看,硬榻淡青色的長墊上,果然暈著長長一道血跡,恰好和背脊的長度吻合。


  巫王只覺眼睛被狠狠燙了下,胸口也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喘不過氣。


  「王上?」晏嬰試探著喚了一聲。


  不料,巫王竟眼睛泛紅的盯著他,如暴怒的獅子,低吼道:「讓景衡立刻過來!」


  景衡提著藥箱匆匆趕來時,九辰已被移到了垂文殿寬大且鬆軟的龍榻上。


  一道恐怖的刀傷,貫穿整個脊背,開裂的地方,已經被冰水泡得腫脹發白,不斷溢出血色和淡黃色的膿水。傷口裡翻卷出的皮肉已混著血,和黑袍緊緊糅在一起,辨不出原來模樣。


  景衡拿著細刀,一點點剜掉傷口裡的腐肉,重新上藥,重新包紮,等結束時,額上累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巫王守在一旁,見景衡終於停手,忙問:「情況如何?」


  景衡神色凝重的嘆道:「除了外傷,還有件更兇險的事。」


  「殿□□內的刺心草,又發作了,而且,蔓延到了五臟其餘經脈之中。若再無解毒之法,只怕凶多吉少。」


  「刺心草?」


  巫王始料未及,這才想起來,這兩年九辰待在軍中,也無人再跟他提起這事,他險些忘了,九辰被種下刺心草之事。


  一股莫名的心緒,在胸中湧起,這時,景衡忽然訝然道:「奇怪,這是什麼東西?」


  巫王目光一掃,見景衡正捉著九辰的左臂,反覆盯著上面一個血紅色的類似於胎記的斑點看。


  那是——!

  這種只有死士營的死士身上才有的特殊標記,景衡不識得,巫王如何能不識得。


  他臉色唰的慘白,震驚至極的盯著還處在昏迷中的少年,忽然明白過來,九辰為何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讓死士營十二營俯首聽令。


  這夜,巫王在御案后,坐了整整一夜,沒有如往常般到湘妃宮裡歇息。寢殿內,本應昏迷著的九辰,卻緩緩睜開眼睛,一雙黑眸,空洞木然的望著殿頂,嘴角,緩緩挑起一抹蒼白冰冷的笑。


  景衡沒有回杏林館,守在側殿,親自指點內侍煎煮退熱的葯湯,每隔一個時辰,便要給九辰灌上一碗。到了第二日清晨,九辰雖然沒退燒,身體卻沒有那麼滾燙了。


  早朝之上,巫王正式宣布由文時侯巫子玉主審南府謀逆一案。百官本以為這差事會落到子彥頭上,猛一聽到這消息,都驚了一驚。


  但巫王既然已經欽點了文時侯,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畢竟,文時侯一直在負責雲弩督造之事,與朝中百官又無利益牽扯,論起公平公正,倒是個合適人選。


  由於此案牽涉一國左相,干係重大,除了主審官,還需要兩位陪審官。東陽侯力推了司刑官朱轅,此人掌管刑部多年,為人清正,曾斷過不少冤案,百官自然沒有異議,巫王也點頭認可。剩下的一個陪審官人選,卻遲遲沒有定下來,資歷夠的,牽涉利益過多,牽涉利益少的,資歷又有些不夠。


  就在清華殿內幾乎要炸開鍋時,一個溫潤如水的少年聲音忽然響起:「父王,兒臣不才,願意助文時侯一起審理此案。」


  百官齊齊望去,卻是子彥,登時又驚了驚。論資歷,文時侯雖然侯爵在身,地位高了一等,但論閱歷和能力,卻是遠遠比不上子彥的。如今,子彥甘願放下身段,給文時侯做配,倒讓百官覺得有些委屈了他。


  巫王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額,沉眉問道:「你,當真想清楚了?」


  子彥雙眸沖靜,展袖道:「兒臣心意已決,請父王恩准。」


  於是,另外一名陪審官又十分出乎意料的敲定了下來。


  早朝結束時,日頭已經跑到正南。巫王還牽挂著九辰的傷勢,便遣了名小內侍去棲霞宮告訴湘妃,今日不去那邊用午膳,直接回了垂文殿。


  九辰已經能勉強下地走路。


  巫王進到寢殿時,他依舊穿著昨晚濕透的那件黑袍,正一絲不苟的將他用過的被褥整理好,交給一旁的小內侍換掉。


  巫王微一擰眉:「傷還沒好,又亂跑什麼?」


  九辰聽到這聲音,背脊僵了僵,才轉過身,撩袍跪落,面露惶恐:「昨晚,是兒臣失禮,擾了父王休息,請父王降罪。」


  巫王哼了聲:「世子武藝高強,怎麼會掉進湖裡?」


  九辰抿起嘴角:「是兒臣失手將一把匕首掉進了湖裡。那把匕首,是當年鰣魚宴上,父王賜給子玉王兄的。後來,兒臣頑劣,從王兄那裡搶了過來。御賜之物,兒臣不敢丟。」


  解釋完,他便從腰間取出一把黑金短鞘的匕首,仰頭笑道:「還好,兒臣找到了。」


  巫王怔了一怔,不是因為那把匕首,而是因為九辰這抹乖巧的笑和那雙純凈明亮的黑眸。


  「起來吧。」


  巫王的語氣已緩了許多。


  九辰依言起身,垂眸道:「兒臣想回軍中,特來向父王辭行。」


  巫王覷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你營中兩員大將尚在獄中,左相府又牽涉謀逆之事,這當真是你的真心話?」


  九辰雙眸毫無波瀾,道:「兒臣相信,清者自清。父王是明君,處事公正,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定不會冤枉忠良。」


  巫王看他神色乖順,毫無往昔的倔強之色,蒼白的雙頰上,還透著一絲不正常的潮紅。一時間,也不知牽動了什麼心事,嘆道:「夜照使團還在等孤的回復,你對那位舒薇公主,可有情意?」


  九辰輕輕搖頭:「兒臣還想在軍中多歷練幾年,再考慮這些事。更何況,巫國國法也有規定,世子不可娶外族女子為正妃。」


  見巫王沉默不語,九辰忽然仰起頭,輕輕一笑,眸中隱有水澤:「兒臣自小頑劣,經常不知分寸,忤逆父王。兒臣知道,父王心中很厭惡兒臣,也從未信任過兒臣,只是迫於母后和風國的威勢,才不得不立兒臣為世子。但兒臣心底,從未想過對父王不敬。兒臣這次過來向父王辭行,只是想告訴父王,如果父王實在不放心兒臣,兒臣願意交出世子之位,永遠留在軍中,再不回滄溟。」


  「如果,父王也不放心兒臣留在軍中,兒臣願意放下一切,當一個安分守己的庶民——」


  「住口!」


  巫王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忽然有些慌了心神,厲聲斥道:「你以為,世子之位是一個玩物嗎?!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九辰低下頭,緊抿起嘴角,臉色煞白。


  這模樣看起來甚是委屈。巫王不由擰眉,有些鬱悶起來,自己剛才的話,難道說得很重么?

  這時,晏嬰在外面躬身稟道:「王上,膳房來報,午膳已備好了,可要讓他們直接送來垂文殿?」


  巫王嗯了一聲,卻吩咐:「讓他們多加雙碗筷。」


  晏嬰會意,眯眼笑道:「老奴遵命。」


  午膳的菜式較多,按慣例是五葷五素,司膳房依舊貼心的準備了巫王每餐必食的白粥。


  九辰臉色雖然蒼白,精神卻好像好了很多,照例先給巫王盛了白粥,又把各式菜肴都嘗了一口,確定沒問題之後,才各樣都往巫王用的小碟里夾了點。


  這嘗菜之事,本是內侍乾的活兒,他做的如此輕車熟路,倒令巫王有些意外。


  以往,和巫王一同用膳時,九辰都很沉默,整頓飯下來也吃不了幾口。這一次,他卻轉了性子一般,也不管葷素鹹淡,每樣菜都吃得狼吞虎咽,連白粥都喝了好幾碗。偶爾與巫王目光相撞,也只是乖巧的笑笑,然後繼續大口扒著碗里的飯。


  這情景,倒讓巫王想起巫子玉每次來他殿里吃飯的情景,像個幾天沒吃飯的小餓死鬼一樣,一點都不像個養尊處優的侯爺。


  如此想著,巫王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無奈而又寵溺的笑意。


  九辰握筷子的手頓了頓,只一瞬,愈加賣力的吞著碗里的飯菜。


  這頓飯巫王吃得心情甚好,晏嬰看在眼裡,也覺得很是欣慰。


  用完午膳,九辰還主動攬了晏嬰的活兒,親自到偏殿沏好了解膩消食的山楂茶,端到御案上。


  巫王隨手端起茶抿了一口,忽覺今日這茶的味道異常發酸。他擰了擰眉,正要讓內侍重新沏茶,等一抬頭,看見御案前的黑袍少年,正黑眸灼灼的望著他,面色乖巧,滿懷期待,忽然愣住。


  他只能重新拿起那盞酸茶,淡定的抿了一口。


  九辰嘴角一揚,果然開心的笑了起來。


  只不過,那笑意最深處,卻是無人看得見的孤寂和冰冷。


  這茶的味道雖然酸了些,消食的效果,卻是不錯。巫王批著奏簡,不時抿上幾口,不到一刻,一盞茶就見了底。


  九辰始終乖巧的侍立在旁邊,等茶空了,立刻道:「兒臣去給父王換一盞新的。」


  說完,也不等巫王反應,便端起那個空茶碗出殿了。


  殿外,暖陽融融,寒風拂面,說不出的舒服。


  九辰快步走到一個無人的隱蔽處,再也壓制不住胃裡的難受,扶著樹嘔吐起來,直到將午膳時吃得那些東西全部吐得乾乾淨淨,才稍微緩解一些。他靠在樹上,大口大口的吸著新鮮空氣,試圖徹底驅散胃裡的不適感。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開始 我一定讓阿辰去禍害別人 大家不要傷心/(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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