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兩人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站著,在蘭台待了整整一夜。
東方泛起白色時,子彥終於收回視線,眉眼柔和的看向水池邊的黑袍少年。
由於池底引了溫泉水,水面並未結冰,但九辰幾乎已經被雪埋住,只露了截手臂在外面,那隻僵硬的手裡,緊緊攥著一個酒壺。
子彥嘆了聲,伸手一拽,拿掉那隻酒壺,晃了晃,裡面已經空了。
積雪下面的身體,似乎顫了顫,然後又沒了動靜。
子彥收走那隻酒壺,道:「烈酒傷身,以後最好少喝點。」
說完,他便輕輕轉身,準備離去。
露在外面的那隻胳膊,終於動了動。九辰掃掉面上的積雪,入目處,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
他輕輕挑起嘴角,對著看不見星辰的天空,啞聲道:「我不恨你。」
子彥背影一僵。
九辰眼神空洞洞的望著天空:「比起巫子玉,我更希望,你能成為他最中意的那個孩子。」
子彥心中酸楚,喉頭漸漸發緊:「為什麼?」
九辰吸了口氣,輕笑一聲:「以前,我為了達到目的,哪怕是一把劍、一匹馬,曾費盡心思、使出無數計策,雖有成功的時候,但更多時候,他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能讓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而巫子玉,就可以僅憑口舌,討到各種恩惠。我心裡都明白,巫子玉憑藉的,不過是他的寵愛。可他的寵愛,不是我努力就能得到的。我希望,兄長可以得到它,那樣,在這座宮城裡能活得輕鬆許多。」
「這世間,弱肉強食,是最合理不過的規則。每一個人,都有權力去追求安穩富足、不受欺侮的生活,包括兄長。我庇護不了阿雋和他的族人,只證明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就算不是你,他日還會有其他更強的人欺侮到我的頭上!」
子彥自嘲般笑了,喉間溢滿苦澀:「你,當真不會嫉妒么?」
「嫉妒?」
九辰咀嚼著這個詞,黯淡的黑眸,瞬間冷了下來:「他於我而言,是君,不是父。阿星死後,每每看到他和文時候和樂相處,明明和以前一樣,我竟再無絲毫嫉妒。我知道,我終於放下了,只有放下,我才能變得更強大。」
「我要感謝兄長,給了我十年驕傲的資本,讓我驕傲的長大。」
子彥深深閉目,僵立許久,嘆道:「你能明白這些,再好不過。」
說罷,他再無猶豫的舉步離去,漸漸消失在長階之下。
日晷之後,一襲青衣的男子,袖中藏劍,慢慢走了出來。他抬眼望著那抹白影漸行漸遠,又看了眼躺在水池邊上、把自己埋在雪裡的九辰,面露愧疚,嘆道:「早知會釀成如此大禍,我定不會貿然跟蹤那女子,泄露他們一族的行蹤。」
九辰分辨出離恨天的聲音,冷冷挑起嘴角:「你都聽到了,我從小就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你不必再指望感化我,也不要再摻和我的事情。」
離恨天甚是無奈:「我說你小子,一句話不帶刺,是不是渾身都不舒坦?」
九辰反唇譏道:「反正比你這馬後炮舒坦。」
這日,風雪初停。天還沒亮,負責洒掃的宮人們就從被窩裡爬起來,穿上厚厚的棉襖,戴上擋風的毛皮手套,清理道上的積雪。
由於巫王昨夜留宿在湘妃那兒,棲霞宮到垂文殿之間的大小宮道,就成了主要的清理對象。
巫后一頭烏髮隨意挽著,素麵朝天,正披著厚實的鼠皮軟毛織錦披風,在窗邊修剪那盆當年楚世子送來的「綠衣」。
自入冬以後,這「綠衣」便經不住北方嚴寒,從花莖處開始枯萎。這兩日雪一下,連枝上的葉片也開始發黃了。
巫后拿著剪刀,仔細的將每一條花枝都剪掉,只留下根部。融融暖陽,透著窗欞折射進來,投射在她面上,將她略帶蒼白的雙頰照的熠熠生輝。
芣蘿端著葯膳從外面進來,見巫后竟在親自修剪花枝,忙快步走過去,惶恐道:「這等粗活,交給奴婢就好。王后風寒未愈,可不能再傷了身體,不然……只會讓那些狐媚子得了勢。」
巫后聽她話裡有話,輕飄飄瞥過去,見芣蘿穿的碧色鑲絨花襖上沾滿泥水,雪白的臉上也濺著幾處泥點,咔嚓剪掉一條花枝,問:「怎麼回事?」
芣蘿面露委屈,道:「還不是棲霞宮那狐媚子,仗著王上寵愛,竟把所有洒掃的宮人都叫到了她宮裡打掃院子和房頂,還說什麼怕王上去吃午膳時滑到。這章台宮外的積雪,都快沒過腳踝了,奴婢剛下台階就摔了一跤。奴婢摔了倒是不打緊,可若是王后想出門透個氣,摔了鳳體可就是大事了。」
提起湘妃,巫后輕挑鳳目,淡淡一笑:「別說你一個奴婢,就是本宮,想要在這深宮裡生存下去,也得審時度勢,該低頭時就低頭。你瞧著綠衣,被南方的水汽滋潤慣了,連場小雪都經不住。可本宮剪掉它柔嫩的嬌枝,等春天來了,讓它重新發芽,長出新枝,到時別說一場雪,便是場冰雹,它也能好好挺過去。你也算是隱梅一手□□出來的,若連這點容人的氣度也沒有,這章台宮也不必待了。」
芣蘿悚然一驚,嚇得跪落在地,連聲道:「奴婢知錯,求王后息怒。」
「起來吧。」
巫后慵懶的收回目光,問:「打聽到了么?今日早朝,可有什麼新鮮事?」
芣蘿出了一身冷汗,起身侍立在一旁,道:「打聽到了。聽說,南相協助子彥公子剿滅端木族亂賊時,被亂賊射出的暗箭傷了腿,傷還沒好,就趕來上朝了。還有,還有……」
巫後面露不悅:「還有什麼?」
芣蘿囁喏半晌,小心翼翼的答道:「南相和東陽侯,聯合朝中文武重臣,說子彥公子此次平息端木族之亂立下大功,請求王上給子彥公子封侯,以示嘉獎。」
巫后登時變色,捏緊手中剪刀,問:「王上怎麼說?」
「王上說,公子年未及冠,此事容后再議。但南相和東陽侯卻再三請求,聽說,下朝之後,他們還一同去了垂文殿,和王上商議此事。」
「呵,這兩個老東西,還真是不死心。若不讓他們吃點苦頭,只怕,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巫后冷冷一笑,鳳目中是濃烈的恨意。
芣蘿嚇得低下頭,不敢答話。
巫后笑完,又重新捉起剪刀,修剪花枝,彷彿剛沒發過火一樣。
芣蘿心砰砰直跳,又稟道:「王后,徐暮將軍傳來消息,這兩年他找遍幽州地界,根本沒發現那碧城的蹤跡。這兩日,他準備再去一趟。」
「不必了。」
巫后眉尖一蹙,哼道:「那碧城小小一個內侍,又不懂武功,哪裡有這等通天本領,能躲過禁衛兩年的追蹤。只怕當時,他就躲在世子府里,哪兒也沒去。」
芣蘿一驚:「王后的意思是說,兩年前,那孟梁撒了謊?」
「那王後為何不將那孟梁抓起來審一審?他定然知道那碧城的下落。」
「本宮何嘗不想?」巫后目光凝重:「可本宮派人查過,那孟梁,是王上的人。若將來他將此事捅到王上那裡,本宮無法收場。」
芣蘿抬起眼,卑恭的笑道:「王后難道沒有想過,若那孟梁沒機會再見王上,這事也不難收場。」
「你的意思是……」
巫后若有所思,忽然笑道:「你這丫頭,倒也機靈。這事,就由你去辦吧。」
芣蘿得意的垂下眼:「奴婢遵命。」
臨近午膳時間,雲妃特意讓珊瑚去叫子彥回芷蕪苑用飯。
子彥看著那滿滿一桌子的菜,心中有些感動。雲妃常年食素,平日吃的很寡淡,也只有他回來吃飯時,才會準備這麼多菜式。
珊瑚在一旁噘著嘴巴道:「娘娘知道公子昨日被灌了許久酒,一大早起來,就讓奴婢陪她去北苑那邊去采今冬新開的白梅,給公子做解酒的甜湯。公子可不要辜負了娘娘的心意。」
雲妃嗔怪的看了珊瑚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便拉著子彥坐下,摸了摸他額頭,立刻驚得失色:「怎麼這麼燙?是不是發燒了?還是昨夜剿滅叛賊時受傷了?我聽說南相腿上中了一箭,若再深一寸,那腿便要廢了。」
說著,雲妃便焦急的在他身上打量起來,看是不是真的受了傷。
子彥沖靜一笑,道:「母妃別擔心,可能昨夜喝的太多,回去時受了涼。我讓杏林館開服藥便是。」
雲妃這才鬆了口氣,嘆道:「母妃寧願你一事無成,做個富貴閑人,也不願你豁出性命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你若出了事,母妃可怎麼辦?」
說著,她柳眉之上,籠罩起淡淡一層愁緒。
子彥握緊雲妃雙手,眨了眨眼,笑道:「母妃放心,日後我會保護好自己,不讓母妃擔憂。」
雲妃看起來依舊心事重重,溫柔的望著子彥清秀的眉眼,忽然問了句:「彥兒,我聽說,今日早朝南相和東陽侯聯合眾臣,奏請王上為你封侯。若能封侯,我們便能離開這深宮,去封地生活,遠離這些明爭暗鬥。不如——」
「母妃。」
子彥笑了笑,出言打斷雲妃,道:「封侯之事,哪裡有那麼簡單。彥兒還未及冠,若這麼早就封侯,難免會遭人非議,到時,是福是禍還說不準呢。」
雲妃嘆道:「你別怪母妃太心急。這段時間,母妃總是睡不安穩,生怕要出什麼不好的事情。」
「母妃是憂思過慮了,才會總想這些。」子彥親手替雲妃斟滿一碗熱湯,乖巧道:「等開春以後,彥兒陪母妃去宮外踏青散心,母妃定能心情通暢。」
母子兩個難得湊到一起,雲妃也不想老提這些不開心的事,便笑著喝了口湯,道:「一會兒吃完飯,你在母妃這裡睡會兒,我讓長安去杏林館幫你取葯。」
「長安?」子彥聽著這名字有些陌生,便隨口問:「怎麼以前沒聽母妃提起過他?」
雲妃道:「是兩年前,我把他從司膳房要過來替我抄寫佛經的。你整日那麼忙,哪裡能注意到這些?」
珊瑚插嘴道:「公子有所不知,這長安寫的字,可比咱們娘娘還秀氣呢。而且,他還懂些醫術,能幫娘娘分揀藥草,娘娘現在可器重他了。」
「兩年前?」子彥若有所思的笑道:「這宮裡還有這麼厲害的小內侍,改日,我定要替母妃謝謝他。」
雲妃柔婉的笑了,忙給子彥盛了碗甜湯,又將每樣菜都往他碗里夾了點。
子彥剛喝了口甜湯,便聽閣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響動。
他不由側目,往窗外看了一眼。雲妃奇道:「怎麼了?」
「無事。」子彥雖這麼說,卻還是站了起來:「孩兒出去看看,馬上就回來。」
芷蕪苑外,隱藏在暗處的影子見子彥出來,忙捂著腰部踉蹌出來,跪地稟道:「閣主,血鳳從東側門闖入了宮中。屬下無能,十名影子,二十名血衣衛,依舊沒能困住他。」
子彥微微變色,也顧不上跟雲妃道別,便匆匆往垂文殿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