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長夜擊簫
摻了安神草的湯藥果然十分有效,不出半個時辰,九辰就握著書冊睡了過去。
在夢中,在枝枝交錯的青色花朵與根根相連的薜荔之間,他第一次看清,躺在宮殿里的女子,身著一襲火紅色的長裙,如煙霞,如火焰,如業火紅蓮,在水底靜靜燃燒著。
宮殿正中央,放著一面水鏡。九辰走過去,正想看清她究竟長什麼樣子,周遭薜荔女蘿,猛然爆長,變作枯藤老樹,從四面八方向中央纏繞蔓延。原本浮在水面的青色花朵,亦化作冰刀草刃,鋪天蓋地的墜落下來。緊接著,水鏡碎,宮殿塌,天與地都劇烈震蕩起來。
殺機重重,似真似幻,九辰猛然驚醒,竟是冷汗透衣。
冰涼的月光灑在窗上,劍影交錯,殺機暗藏,兩道黑影無聲飄落,潛伏在窗外,似在等待著什麼。
此等身法,應是暗血閣的緇衣衛,晝伏夜出,動若鬼魅,常被稱為「影子」。九辰略一蹙眉,十分納悶夢裡夢外的殺機究竟從何而來,右手習慣性的摸住了麒麟劍劍柄。
黑暗中,一股溫熱的氣息忽然在他耳邊盪起:「別動,是我。」
九辰驀地睜大眼睛,偏過頭,難以置信的瞪著與他並肩而躺的人。那人毫無自覺的又向他靠近了一分:「幫我解決他們。」說完,輕燕一翻,點足掠上了房梁。
殿內唯一的燭火緩緩亮起,九辰披衣下榻,慢吞吞得去案邊倒了碗茶,朝窗邊走去。
兩名影子心存忌憚,果然踏風而去。九辰推開窗,對著清寒長夜,悠然喝完那碗茶,才道:「出來。」
幽蘭從樑上翻落,一把扯下蒙面黑巾,道:「我已查清,策劃這次刺殺行動的,是九州第一殺手組織「修羅」。明染糊塗,才會被利用,以至於連累了姑姑。」
修羅?九辰默念著這個熟悉而陌生的詞,忽然勾起嘴角:「楚人果然不知足。」
當夜三更,兩名自稱暗血閣閣主座下黑袍使者的少年手持暗血令,悄然進入了血獄。
被鎖在獄中的青衣人轉過身,望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並無太多驚訝,只微微一笑:「是你,巫國的小世子。」
墨色兜帽下,露出少年清俊的眉眼:「我該稱你為「離恨天」,還是「鬼面修羅」?」
青衣人審視著他們,一笑置之:「都可。」
他雙側琵琶骨,被兩條鐵鏈穿透,一身青衣,染滿斑斑駁駁的血跡。可此刻,他撣袖而立,談笑自若的姿態,卻高傲聖潔,凜凜不可侵犯,一如謫仙。
何等信念,才能隱忍至此。
離恨天將視線轉移到九辰手中的暗血令上,道:「是風南嘉讓你們來的?」
九辰道:「如今,母后被禁足宮中,全拜修羅所主導的那場刺殺行動所賜。只有你,能證明真相,還母后清白。」
離恨天目光變得奇特,似是聽到了這世間最好笑的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麼多年,風南嘉還是改不了痴人說夢的毛病啊。我恨不得能將她挫骨揚灰,豈會助她洗掉冤屈?何況,風國人,確實參加了那場行動,何來冤枉?」他不失優雅的評判。
此人與自己的母後有恩怨,在上次他夜闖世子府時,九辰已經察覺到。而這一切的根源,恐怕都有此人所背負的秘密有關。
「你們回去吧,我不會幫她的。」離恨天背對著他們,顯然不願再多言。
站在後面的幽蘭急道:「如果你肯幫忙,事成之後,我們立刻放你離開。」
離恨天冷笑道:「誰告訴你們,我想離開這裡了?」
幽蘭水眸一驚,暗道此人當真難纏,有些著急的去看九辰。
九辰盯著離恨天背影,道:「你知道,當日你遁入巫王宮,我為何只在西苑布下了陷阱?」
離恨天果然身體微震。
「我知道,你一定會去那個地方。你隨使來滄冥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九州公主的血脈。因為,你還有第三個名字,叫雲意遙。」
離恨天驀然轉身,隱在袖中的手,暗暗顫抖起來。肩胛被折磨的痛楚,亦清晰起來。
雲-意-遙,這是很多年很多年以來,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面,將這三個字從塵埃中挖出來。
九辰暗暗鬆了一口氣,道:「你現在不想離開這裡,也不過是為了此事。我若把你的目的告訴父王,你覺得,你還有實現夙願的機會么?」
離恨天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看著獄外的少年:「你究竟想說什麼?」
九辰揚起嘴角:「我是講義氣的人。若你肯把神女枝給我,我不僅不會告訴父王,還會幫你。」
「怎麼幫?」
「有了神女枝,我就能幫你救出他,讓你們見面。」
離恨天斷然搖頭,道:「不,這決不是風南嘉的條件。她恨不得把那孩子置於死地罷,怎會助他出西苑,給她的孩子樹立對手。」
「沒錯,這是我的條件。」牢外的黑衣少年,篤定道。
離恨天滿是驚疑:「你為何要救他?」
九辰輕笑:「因為,只有這個條件,能打動你。」
更深露重,薄薄的清寒,鋪灑在濃黑的暗夜之下。
一道影子,無聲潛入冷寂荒涼的西苑之中。這座極少有人踏足的宮苑,因為上次那場火災,愈加衰敗不堪。唯一不變的,就是思戾殿內那盞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的燭火。
影子落在殿階之下,無聲跪落,隔著夜空,以內力傳音:「閣主,世子殿下去血獄見離恨天了。」
片刻靜默之後,殿內才傳出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聲音:「若主上問起世子行蹤,你該如何回答?」
影子平靜回答:「屬下只知,殿下今夜從未出過沉思殿。」
「今夜知情者,想辦法處理掉。」淡淡吩咐完,裡面的少年便不再說話。
夜風穿木而過,沉寂落寞的宮殿之中,緩緩傳出擊簫之音,一節一節,無章法,卻不凌亂。
影子等了會兒,見主人再無命令傳來,復無聲無息的點足離去。
按照離恨天所言,早在隨使赴滄冥的路上,真正的神女枝就已經被他用假枝替換掉。他親手培植了半年的假枝,騙過了所有人,包括西陵韶華,包括巫王。
獄中,他面朝冷壁,悵然而嘆:「只願,你能說到做到。」
夜半時,正是冷月照壁,孤衾寒衣,他語間儘是蕭索落寞:「我曾允諾,要替她守護好神女樹,一生一世,決不讓九州因此再起烽煙。我,終究是負了她。」
出了血獄,九辰先用短笛召來阿蒙,讓它把消息傳給南雋,才和幽蘭連夜趕往「修羅」在巫國的據點——浮屠嶺,去尋找真正的神女枝。
幽蘭忍不住感嘆:「殿下這一石二鳥之計,真是厲害,既達成了多年夙願,又可助姑母贏得反擊機會。」
九辰默然不語。只因,他努力了九年的事,能不能成功,不僅要看人為,還要靠天意。
被炸毀的子午亭上,重新建起了草廬。草廬下,懸著一盞破舊的油燈,一個黑袍人正坐在輪椅上,大碗大碗的喝著酒。
見有人靠近,他煞是兇惡的甩了句:「是離恨天那小子讓你們過來的?」
音中之浩然渾厚,不同於一般老者,只要聽過一遍,就很難忘記。
兩人同時憶起,當日,巫茵茵被綁上浮屠嶺,就是此人帶著夢、寒二老困住了巫王。
九辰抱臂沉思片刻,才走到老者面前,輕施一禮:「閣下既然知曉內情,必不會阻攔我們帶走神女枝。」
黑袍人揚袖豪飲一大碗,痛快應下:「只要老夫高興,不僅不阻攔,危急時刻,還會助你們一把。」
幽蘭翻眸,甚是無語:「高興不高興,都是你自己說了算,這可不公平!」
說罷,她亮出一雙彎刀:「依我看,咱們還是按江湖規矩,刀劍定勝負。」
黑袍人樂得大笑:「跟小丫頭打架,沒意思!」他指著滿草廬的酒罈子,一本正經的保證:「誰要是能陪我這老酒鬼喝光這裡的酒,我就高興。」
這草廬內足足有五十多壇酒,只怕三天三夜都喝不完,幽蘭搗了搗九辰:「你不覺得,他在耍我們么?」
九辰點頭:「的確是。」說完,輕輕勾起了嘴角。
幽蘭十分同情的看著他,頗是無奈:「也難為你還笑得出來。」
九辰側首,表情極是認真:「我是擔心,酒太少,不夠喝。」
幽蘭睜大水眸,露出驚呆之色。
九辰繼續道:「從小到大,除了父王之外,想耍我的人,最後都是被我耍了。」
然後,他伸出手:「借你的塤一用。」
幽蘭從懷中掏出新做的蘭塤,摩挲片刻,半信半疑的遞給他。
夜空中,驟然響起一陣刺耳、怪異的曲調。
幽蘭望著正站在月下認真吹塤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什麼,柳眉微蹙:「這不是引馬曲。」
九辰斷斷續續吹完一段,才道:「當然,這是引猴子用的。」
幽蘭:……
不到一刻,從四面山林中冒出的猴子就迅速佔領了整個草廬。九辰撿了顆石子,打破酒罈子,饞嘴的猴子們立刻一涌而上,抬起罈子搶著往嘴裡灌。幾隻膽大的猴子,甚至圍到黑袍人身邊,上躥下跳,試圖去搶他手裡的那壇酒。
幽蘭徹底驚呆。
黑袍老者哼了聲,拂袖趕開那群猴子,轉著輪椅出了草廬:「好一個馭獸之術!小子,你這招是從哪兒學的?」
九辰把玩著那隻蘭塤,黑眸明亮而幽深:「九州之內的馭獸高手,幾乎都出自鬼方國。我只是有幸結識了一人,學了些皮毛。」
隔著蒙面黑綾,黑袍人抬目打量不遠處的少年,只一眼,他搭在輪椅上的手就抑制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日後,這雙眼睛,會救你一命。」他霸道的蓋棺定音,聲音黯啞,如暮鼓老鍾。
這話說得無理又詭異,九辰有些古怪的看著輪椅中的神秘人,陷入沉思。
幽蘭收起彎刀,拍拍九辰肩膀,寥作撫慰:「無妨,此人腦子多半有病。」
黑袍人揮袍,往草廬一指:「最左邊的酒罈子,裡面裝的是石頭,往左轉兩圈,就能打開密道機關。神女枝,就在密道的暗河底下。」
兩人到草廬里試了試,酒罈一動,腳底石板沿著裂縫分開,果然露出了密道入口。
幽蘭搬來數壇酒,悉數砸進密道,確定沒有機關埋伏,才和九辰一前一後閃了進去。
黑袍老者扣著輪椅扶手,喚道:「瀧歌。」
草廬后,緩緩走出一人,亦是通身隱在黑綾衣之中。
黑袍老者磔磔怪笑:「把密道里的機關全部打開,我倒要看看,巫啟家的小子,究竟有多少本事!」
「是,主上。」冰冷而淡漠的聲音,輕輕飄散。
黑袍人轉著輪椅回到草廬,雙掌運力,袍袖大鼓,頃刻間,滿廬的猴子都被他內力震得筋骨寸斷、變成一灘灘血肉,鋪滿地,掛滿廬。
瀧歌掃掉濺在身上的碎骨,合上密道機關,輕步離去。
黑袍老者撥開那些堆在一起、血肉模糊的猴子們,從下面拎出一壇酒,繼續一碗一碗的喝了起來。
次日,天色蒙蒙亮時,瀧歌再次出現,道:「主上,他們帶走了神女枝。」
黑袍人終於擱下碗,喉間發出沙啞音節:「是破陣還是毀陣?」
瀧歌語間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七破二毀。」
黑袍人擊掌,又是一陣詭異的笑:「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據說,真正的神女枝折斷之後,會流出血一樣的液體。
幽蘭拿起穿著紅線的碧枝,在日光下反覆打量,十分犯愁:「萬一又是假的,怎麼辦?」
九辰靠坐在石壁之後,咳得十分厲害。聞言,伸出手:「把東西給我。」
幽蘭挨著他坐下,便見九辰捉起一片碧葉,直接折了下去。葉柄和枝莖中,果然緩緩溢出幾滴血紅液體。那片葉子,卻迅速的乾枯了下去。
幽蘭舒了口氣,輕輕笑道:「是真的。」
九辰側過頭,又咳了幾聲,然後把神女枝遞迴給幽蘭:「將它轉交給母后,記住,不要用之前的聯絡方法。」
幽蘭滿是詢問的望著他,九辰點頭:「我們被跟蹤了。」
幽蘭打量浮屠嶺四周,儘是深不見邊的茂密叢林,稍有不慎,就會落入山賊設下的陷阱。若再遇追殺,只怕凶多吉少。九辰伸出右手,嗓音低沉:「把你的塤給我,我困住他們,你走。」
「要走一起走,如果丟下了同伴,我還怎麼做將軍。」幽蘭收好神女枝,不由分說便要拉起他。
九辰靠著石壁,看著身旁的少女,忽然失笑:「對不起,我是真的走不動了。把塤給我。」
幽蘭這才看清,他左邊袖口處,正滴滴答答的流著血線,整條左臂,都浸染在血色之中。她啞然失色許久,眼眶倏然一紅:「我可以給你塤,但有條件。」
「什麼條件?」
錯愕間,九辰來不及反應,旁邊的少女忽然緊緊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語:「等我回來。」
「好。」
得到答覆,幽蘭起身,揮了揮手臂,便閃身沒入林中。
林外,塤音縷縷,吹的依舊是她聽不懂的怪異曲調。頃刻間,無數飛鳥傾巢而動,烏壓壓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飛去。
幽蘭駐足停頓片刻,加快速度向山下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