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遠離京城的某處書院。


  參天聳立的古樹,枝椏橫斜逸出,樹冠茂盛碩大,遠遠望去,如同倔強挺立的上古神祗。


  古樹之上盤腿坐著一個衣紅如火的少年。


  他正閉目撫琴,十指纖長細白,撥動琴弦,發出「鋥鋥」的宮商角徵羽聲,音色質樸,意境高闊,曲調蒼涼大氣,渾然天成,曲中情致既有春意朦朧,又蘊含清冷幽遠,迴旋往複,委婉纏綿。


  一聲清麗的鳥鳴穿入雲霄。


  少年緩緩睜開雙眼,撫琴的手陡然變奏,鏗鏘錚鳴,殺伐剛勁之意盡出指尖弦上。


  林間驚起一片飛禽走獸。


  有身著書生袍的年輕男子遠遠揚著手中通道:「竇師弟,你家書到了!」


  少年不為所動,手指越彈越快,琴聲越來越緊,曲調忽高高拋上,又驟落低音,戛然而止。


  他抬眸看了一眼,起身抱琴飄然而下,正落在那年輕書生面前。


  「麻煩蒼師兄了。」


  「哪裡,區區小事,舉手之勞,竇師弟不用和我客氣。」


  竇六郎接過書信,把琴扔給那書生,徑自拆開,一雙美目上下飛速翻閱了一遍,看完立刻變了臉色,把信狠狠丟在地上。


  「想的美!」


  他說完一躍數丈,等那書生怔愣過來,人已經飄在了百餘丈外。


  「煩請蒼師兄替我向先生請假,竇雲家中有事,歸期未定!」


  書生撿起地上家書,看完后若有所思。


  ******

  皇甫真坐在榮和宮裡,接過宮女送上來的涼茶飲了一口,眉頭舒展,笑道:「十六弟近來在京中可是風頭大盛。」


  皇甫容剛洗了頭髮,聞言回眸,咋舌笑道:「九皇兄是想說我太頑劣了么?我已經知道錯了。父皇和母親也訓過我了。九皇兄不會也是來訓我的吧?」


  皇甫真見他一臉哀求的模樣,笑道:「現在怕了?」


  皇甫容乖乖的點了點頭,「皇兄不知道,御史言官們參我的摺子都堆成小山了,父皇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我是萬萬不敢再出宮啦!」


  「哪有這麼誇張,因為幾本摺子,你以後就不出宮了嗎?」皇甫真逗他道:「宮外還有那麼多好吃好玩的,你捨得?」


  皇甫容為難的道:「那還能怎麼辦?父皇不喜歡我出宮呢。」


  小松子拿了一塊干布幫他擦頭髮,擦了半天還沒擦乾水份。


  「哎,輕點兒,絞著我頭髮了。」皇甫容皺了下眉,輕嚷了一聲。


  小松子連忙放柔了手勁,「都是奴才笨手笨腳,殿下還疼么?」


  皇甫容搖頭道:「沒事兒,就拉了那一下子,不疼了。」


  皇甫真見狀,起身走過去,從小松子手裡接過干布,道:「我來幫你擦吧。」


  皇甫容抿了抿嘴角,身子微微僵滯后,揚眸笑道:「那就麻煩九皇兄了!秦王殿下幫我擦頭髮,說出去,不知道要惹多少人艷羨!」


  皇甫真唇角彎起,眸中笑意盈盈,道:「這有什麼可艷羨的,你若喜歡,每次我來都幫你擦頭髮就是了。」


  皇甫容不料他竟然說出這等話,愣了愣,道:「那怎麼使得?」


  皇甫真把干布放到他頭髮上,輕輕揉擦,溫聲道:「那怎麼使不得?」


  皇甫容只覺得一種異樣的疼痛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閉上眼睛,低聲道:「還是九皇兄對我好。」


  皇甫真頓了頓,很快恢復了過來。


  他心裡也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明明是第一次幫皇甫容擦拭頭髮,可是手法熟練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彷彿他已經幫皇甫容擦過了幾百遍幾千遍頭髮一樣,竟連一點錯也沒有出過,實在駭了他自己一大跳。


  「奇怪……」他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


  忽略掉心頭的怪異,皇甫真繼續幫小皇弟擦頭髮。


  「知道九皇兄對你好,你出宮這麼多次,鬧的滿城皆知,也不知道來秦王、府看看九皇兄?」


  「我怕冒然去,會驚擾到九皇兄嘛!」


  「不許嬉皮笑臉,說實話!」


  「唔,我現在出宮都是母親幫我求來的,她叫我去新康伯府,我當然只能乖乖聽話了!去了新康伯府,自然就去不了皇兄府上了!」


  「這有何難,下次你直接對王良嬪說,九皇兄邀你去秦王、府,她總不能連這樣也不答應吧?」


  皇甫容連連點頭道:「嗯嗯!啊,疼!」


  皇甫真被他傻乎乎的樣子逗笑了,「我還在給你擦頭髮呢,你的頭髮都在我手裡,你這樣點頭,可不是要拉疼了?」


  「都怪九皇兄!」


  「你自己不注意,怪我什麼?」


  「怪九皇兄太溫柔啊,我都忘了還在擦頭髮!」


  皇甫容說完仰首笑了笑。


  皇甫真正俯首看著他,見狀也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竇宸和魏允中從外面進來,同時一愣。


  魏允中用手肘撞了撞竇宸道:「這畫面也太刺眼了吧,我大哥就從來沒給我擦過頭髮!」


  竇宸淡淡的應了一聲,目光緊緊盯著那兩個人。


  他從未見過有一對兄弟如此親膩,眉眼言笑交流的如此自然,彷彿他們已經如此相互微笑了一輩子。


  他眯起了眼。


  ******

  這已經不知道是竇宸第幾次發現榮恩宮外面有人了。


  自從他們搬到榮和宮后,榮恩宮就成了廢宮,這裡地方偏僻,平日里根本沒有人會往這邊來,也沒有人會注意到這邊。


  所以竇宸經常會來這兒練音律和武功。


  可是最近,顯然和以前不一樣了。


  「進來吧。」竇宸站在院中的銀杏樹下,不輕不重的對宮門外道。


  他聽得到門外的人嚇了一跳,想要逃走,走了幾步又返身回來。


  掩住的宮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進來的人出乎竇宸的預料。


  「三公主?」


  「我……我只是……」皇甫姣臉色微白,咬著下唇道:「你別誤會!我可不是來看你的!」


  竇宸啞然失笑,淡淡的點頭道:「我知道。」


  「我也不是天天來!」皇甫姣緊張的用手捏著衣角,直直的盯著竇宸,拚命的不讓自己先退縮,「我、我也不是故意偷聽你吹笛子!」


  「我吹的不是笛子,是簫。」竇宸面無表情道。


  饒了他吧!


  天曉得他那個了不起的師父為什麼要叫他學吹簫!

  有歧義什麼的最討厭了!

  「簫?」皇甫姣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就是你每天吹的樂器?聽起來有點低沉,很好聽的那個?」


  「就是這個。」竇宸知道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乾脆拿出自己的短簫,遞給了皇甫姣。


  「給我看的?」皇甫姣有些驚喜,接過來后,忍不住又道:「這可不是我要的!是你塞給我看!我才勉強看的!」


  竇宸皺了下眉。


  皇甫姣見了連忙道:「你說給我看的!不許反悔!」


  竇宸道:「你再不看,我就要收回來了。」


  這句話果然有效,皇甫姣立刻低頭看著放在她手上的短簫。


  她從未見過簫。


  泱國也沒有簫。


  泱國的樂器基本上就是五弦琴和笛子,還有大鼓。


  這把短簫通體碧玉,隱有流光,放在手上溫潤生涼,做工更是細緻精美,非同一般,令人一見就愛不釋手!


  「真好看!」皇甫姣讚美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樂器!」


  竇宸輕輕的笑了,「那是三公主見的少,比這好看的樂器多了,光是宮裡,好看的古琴就有不少,漂亮的笛子也有很多。」


  皇甫姣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不少,不過我以前從沒仔細看過!即使看過了,也從不想學!竇七郎,我想學這個!你教我吧!」


  竇宸愕然,皺起了眉,「我自己也不是很精通,尚未出師,怎麼能教你?公主若是想學,請個樂師就可以了。」


  「樂師不是你啊!」皇甫姣脫口而出,旋即漲紅滿面,心跳如擂鼓。


  「我不會教人的。」竇宸正色道。


  「你說過一遍了,用不著說第二遍,我聽的懂!」皇甫姣沮喪的垂著頭,抿著唇悶悶不樂。


  「公主請回吧。」竇宸淡淡的道。


  「凶什麼凶!走就走!用不著你趕!」皇甫姣咬著唇,幾乎是要哭了的樣子。


  竇宸在她一轉身,看到她走了兩步,又道:「等一下,公主的腳怎麼了?傷到了?還是扭到了?」


  皇甫姣穿著一襲鵝黃色的衣衫,腳上是一雙淺色的繡花鞋,鞋邊沁著一小片血漬。


  「啊?」她怔了一下,忙低頭去看,這才發現她不知道何時踩到了一根竹刺,穿破了鞋底,刺到了肉里。


  竇宸暗暗搖頭,這真是個粗心大意的公主。


  「公主先過來坐下吧,我幫公主處理一下傷口。」


  「什麼?」皇甫姣聞言臉色更紅了,簡直紅的要滴出血來。


  「難道公主要這樣走回去?不疼嗎?」竇宸哭笑不得。


  皇甫姣看了看他,想了又想,「那好吧,你幫我看傷口!」


  皇甫容等她在石凳上坐下,便蹲在她身邊,伸手抬起了她的腳,細心的幫她把刺挑了出來。


  又問:「公主有帕子嗎?」


  皇甫姣臉色一紅,搖了搖頭,她出來太急,忘了帶在身上。


  竇宸便把自己的帕子拿出來裹在她的腳上。


  「啊,疼!」


  「現在知道疼了?公主走路的時候就該多注意些。」


  「我怎麼知道!我以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也沒踩過這種東西!」


  「公主真是嬌生慣養。」竇宸輕笑。


  「你不喜歡嬌生慣養的人嗎?」皇甫姣一雙美目看著他問。


  「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人而異。」


  竇宸站起來,問道:「公主可以自己走回去嗎?」


  皇甫姣咬了咬牙,「當然可以!」


  竇宸笑了,道:「那我還是送公主殿下回去吧。」


  路上,皇甫姣打量著他的神色,問道:「我以後還能去那兒嗎?」


  竇宸面不改色的道:「皇宮是公主的家,公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要是天天去找你,你會煩我嗎?」


  「公主覺得呢?」


  「你應該不會高興吧?」


  「公主真是冰雪聰明。」


  ******

  入秋之後,萬順帝又生了一場病,一場大病。


  十來個太醫擠在一起開藥,爭論不休,足足醫治了大半個月,萬順帝的病情才漸漸好轉。


  皇后、四妃和王良嬪輪流去乾清宮照顧萬順帝。


  皇甫容、太子和留在京城的幾個皇子也輪流去萬順帝病榻前守夜盡孝。


  這段時間,萬順帝的脾氣非常不好,動不動就會發怒。


  後來萬順帝就下了口諭,只留皇后一個人在乾清宮,其他人通通的打發走,一概不見。


  夜深人靜的時候,萬順帝就拉著竇皇后的手。


  「慧娘……朕……要死了吧……」


  「皇上多慮了。」


  「朕知道,你心裡怨恨朕……朕又何嘗不怨恨自己……當年的事,是朕錯了……」


  「皇上別說了。」


  「是朕……疏忽大意……害了……華兒……朕的過錯……」


  「皇上又糊塗了,快歇息吧。」


  「你還是不願意原諒朕……」


  「皇上安心養病吧。」


  竇皇后一直溫聲細語,沒有半點不耐煩,也不正面接萬順帝的任何話。


  王良嬪每日里親自煲湯送到乾清宮,不管萬順帝吃不吃,她每日都來,還帶著皇甫容一起來。


  王良嬪問道:「薛公公,皇上怎麼樣了?可好些了?」


  薛紳笑道:「王良嬪有心了,皇上已無大礙。」


  王良嬪合掌道:「謝天謝地,老天有眼!」


  皇甫容也跟著道:「謝天謝地,老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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