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宴(上)
旁人不知內情自是驚嘆有餘,反觀柳家人卻是個個面上無異,竟像是見慣了一般。
柳淮里平日城鮮少出棲意園,棲意園防得鐵桶一般,又是個生人勿近的地界,府里人一眾人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這位身體素來有恙的二爺。到底也是個大家,從主子到奴僕哪一個不是裝作一副稀鬆平常的樣子,其實卻是打心眼裡想伸長脖子恨不能生個透視眼,穿過那厚重的轎帘子探個究竟。
那轎子走到離個宴席不過幾步之遙的地方才堪堪停下。
酒桌上無秘密,不過幾個來回便已經傳的眾人皆知,轎內便是柳家二爺淮揚。
雖是身子素來不濟,卻又不能小瞧,倒底是天家親點的大理寺少卿。
等那轎子穩穩落地,就見一個灰衣短打的清秀小廝上前打了轎簾,須臾便邁下一位青衣男子,一襲暗紋墨竹的披風顯得身量纖長,卻也並不顯贏弱。單隻看側臉,便叫人嘆一聲面若冠玉也不為過。轉念一想,久病之人,難免膚色較長人淺白一點。
他隻身站定,卻並未馬上入席,只回身朝著轎內伸出了手,眾人不解之際,但見一隻瑩白素手,自轎內盈盈伸出,不偏不倚,恰好搭在那隻大手上。
柳淮揚彎了彎嘴角,只見一個緋色纖影便落入了眾人眼中。
沈魚並不知轎子便停在那宴席數米開外,才一下轎,便叫這樣的陣仗驚了一驚,倒不是她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饒是再換個人,也受不得一桌子的賓客,盡數停箸棄盞的單隻盯著你瞧。
好在柳淮揚牽著她的那隻手並未馬上放開,使她心裡有些底氣,倒也自在開了。
嘴角一彎,便漾出個淺笑。
柳府的人,此時卻是皆數睜大了眼睛,仔細瞧了這位柳家二爺寵得寶貝疙瘩般的通房——沈魚,卻又是四個字可以輕易下個結論——不過爾爾。
單隻看容貌,大爺淮安處的尤通房自是不用說的了,那可是個處處拔尖的。便只說三爺四爺五爺身旁跟著的稍遜色一些的,只打眼一看也是勝她沈魚一籌的。
然,這些卻也沒什麼用處,再細細看一看穿著打扮,卻又是立見高下,別說幾個通房,便是在坐的幾位夫人也是相形見拙,也不見哪個能越過沈魚頭的珠翠及身上的華服。受寵成度,立見分曉。
軟轎撤了下去,一眾貴客在此,大夫溫方早在入園的那一刻便知趣的找了個角落裡的席位落坐。
沈魚便跟在柳淮揚身後,朝壽星席走去。
也未有旁人,高坐柳大老爺左側貴賓席位的是個中年儒雅白面男子,大約便是宰相紀流年了,沈魚心想。
只他一旁陪坐的年輕男子卻是讓沈魚悄悄多看了一眼,人間說的潘安貌宋玉顏卻也不過如此罷了。
柳淮揚除卻性子不說,單說長相也個人中翹楚,卻是不及此人俊美,若仔細瞧了眉眼之間也有兩分相似之處,自是大爺柳淮安。
那兩分相似之處倒是皆隨了柳大老爺,其餘八分承了各自娘親的容貌。
沈魚未曾見過兩位夫人容顏,只看一眼柳淮安旁邊端坐的紀流年,倒是有了分辨,外甥類舅,這話卻是不假,大爺淮安同紀流年坐在一起倒是比跟柳大老爺來得更像父子。
至於旁的幾個陪席的,除了二老爺同二房幾位小爺以外,其他幾位想來也是忝居高位的朝堂官員。
她這裡正暗自思量,卻驚覺手心一緊,原是柳淮揚牽了她的那隻手使了力氣。沈魚抬首,卻見他一臉陰沉之色:「東張西望的作甚,竟是沒見過人似的,一桌子笑面虎罷了,也值得你這般駐目?」
沈魚扯扯嘴角,說旁人皆是個笑面虎,定是沒想過自己這般,日日沉一張棺材臉,倒像是人人欠他幾百錢一樣,若不是一張臉生得好,便是沉著也頗有幾分看著,當她願意整日在他面前晃悠呢?
沈魚這一通話,權是腹誹,打死也是不敢說也口的,若叫柳家二爺知曉,不定拿出什麼整治人的法子出來,定會讓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
所以她只乖巧一笑,便收回了視線,大著膽子用一雙盈盈妙目盯著柳二爺瞧了幾分,直至後者,臉上現出幾分不大自然的神色,才移開眼睛。
柳家一眾女眷卻是在觀戲樓上另開一桌,沈魚遠遠抬頭看了一眼,便瞧見的尤靜婉安靜的立在一端裝嫻靜的□□身後沖她點了點頭,她明艷的一張傾城臉,讓一襲煙紫色外衫也趁出了三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兒,再和著朦朧月色,也似一朵空谷幽蘭開得正好。直艷壓的一桌子端坐著的正頭奶奶們,失了顏色。
沈魚報已微微一笑,轉念又想,是了,那嫻靜的美婦人便是大少奶奶阮氏了罷,單隻看面相,倒像是個好相處的人兒,靜婉脾氣性情都好,卻是長相太過出挑,容易惹人生妒,若能攤上好好性情的主子奶奶,那可是再好不過。
這般想著便瞧著老太太身前的青藍姑娘走近前來,方至身前止了步子,朝柳淮揚福了福身道一個禮,一臉得體的笑意言說:「老夫人那裡怕沈姑娘在此處頗有不便,讓奴婢引了姑娘入女眷席,也好說一說體已的話。」
柳淮揚聞言把臉一沉,只驚的青藍姑娘心裡咯噔一下,思來想去卻也不知是哪句話說差了,得罪了咱們二爺。
沈魚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語調溫和柔軟:「奴婢入府這許久,平日常伴二爺左右少出棲意院,如今恰逢老夫人壽宴,合該跟老夫人同各院的奶奶們問個安。」
燈光下的沈魚一雙笑眼似灑了一把星子一般,直晃得人眼暈。這會正帶著殷殷期盼的目光瞧著他,如何拒絕?
柳淮揚沉默片刻,幾不可聞的點了點頭,風輕雲淡的道了一句:「去吧。」
沈魚經了允許,朝清藍粲然一笑,客氣道:「一會子少不得勞煩清藍姑娘引鑒一番,沈魚在這裡先言一句謝。」
清藍忙回一句:「沈姑娘客氣了,原是奴婢分內的事兒,請隨奴婢一同過去便是。」
沈魚點了點頭,便跟在清藍身後朝著不遠處的女眷席上走了過去。
李總管已經恭候多時,只等著引他入席。
柳淮揚抬了抬手臂,李總管便從善如流的將他身上的披風解下,又轉手交到個小廝手裡,仔細收好。
一襲黑衣,越發顯得清貴孤寂。
他走到柳大老爺身側,微微躬身喚了一句父親。清冷的聲音,並不帶半分熱絡,冷漠和疏離讓人瞧個分明,也只能暗自驚奇。
柳大老爺卻是不惱,一臉溫和的點了點頭開口說了句:「來了。」稍頓了頓覺得也未有別的話要說,倒是紀流年笑意濃濃的沖著柳敬啟道:「依稀記得上一次得見淮揚,還是金鑾寶殿,先皇親點的少年狀元,可謂是一鳴驚人,一時震驚四方朝野,百家流傳的佳話一樁。奈何天妒英材,身子多病羸弱了些。轉眼已經近十個春秋,你我不覺已近垂暮之年,也只能嘆息一句歲月催人老的很,該是年輕人的天下嘍。」
話雖是同著柳大老爺說的,最後一句卻是望著柳淮揚停頓了一下。
柳大老爺客氣幾句:「相爺恭維,是天家抬愛了,不過是犬子小打小鬧罷了。」雖是客氣,隱隱得色又蘊含其中。
興業王朝三年才有一界國試,三年也才出一位狀元。得天家親點的,柳淮揚卻是第一位,焉有不得意的理?
柳淮揚拱了拱手:「紀大人別來無恙。「又朝著桌上其它官員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大爺淮安此刻開口吩咐一旁的小廝一句:「去,給二爺換個軟凳過來,再將茶水換成參茶。「弄一出兄弟情深的模樣,卻是忘了前一刻還譴了人拿捏著一點友情,想從他棲意園裡將副救命的藥方弄了出去給他娘親,妄想他那個半死不活的娘親,身體康健了能坐穩柳府大夫人的位置,他這個嫡長子也好更硬氣一些。
柳淮揚如何不搭著他將戲唱下去,落了座,淡淡道一句:「勞煩大哥體恤照顧。」
柳淮安笑了笑,戲卻是唱的越發起勁:「都是自家兄弟,淮揚何顧如此客氣,平日里你獨自拘在棲意園中養病,為兄倒是想多去探望,又恐擾你清靜,倒是顯得生份了。」
這些話便是意有所指了,他棲意里從來不是隨意進出的地界,柳府誰人不知?
柳淮揚只當不聞他話中意思,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撫著青瓷杯身,淡淡一笑:「這身沉痾舊疾,左右也是慣了的。好在溫大夫還算中用,近些年倒也不算難過,有勞大哥掛懷。我身子不濟,夫人那裡難免不能親自伺疾盡孝,只能累大哥一人忙前忙后。」
說罷拿起桌上的參茶,舉至眼著,真誠道一句:「以茶代酒,這一杯敬大哥辛苦。」並不等他如何,只抬首飲盡杯中茶。
他字字誅心句句譏諷,又是一頓明褒暗貶,一時讓柳淮安只覺得一口白牙似要咬碎。
縱然當年他母親當年做下錯事在先,二十幾載受盡折磨也該夠了。
如今卻是他這裡竟是如同個常人一般肆意行動,景泰閣里原本合該風光無限的長房大夫人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叫他如何不惱?
任他如何氣惱,這樣的場合也得打掉門牙和血吞。
一場父慈子孝,兄弟情深的戲焉有做到一半的道理?
舉杯抬盞,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再做上一副笑臉,應付著酒桌上的一眾官僚,只求賓主盡歡。
男賓客這邊喝的熱鬧,卻說沈魚由清藍一路引著上了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