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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試探(三)

  沈魚驚醒,忙打起精神跟了過去,不忘拿上一件披風與他披上,雖是春日裡,也難免夜涼,況且柳淮揚身體並不好。


  柳淮揚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冷哼一聲,任她為自己繫上披風的帶子。


  他背挺的很直,個子又高,沈魚仰著頭,抬著手,系的有點子吃力。


  柳淮揚垂下眼,便將沈魚一臉的吃力瞧了個清楚。


  他挺直的背,微微低了低,臉便離她的近了幾分。


  纖長的睫毛下是她那雙如同灑滿點點繁星的水眸,這會正專註的盯著她手裡的披風帶子。


  柳淮揚的嘴彎微微勾起帶出一絲愉悅,她卻系的太快,轉眼便退到他身旁,恭敬的候著。


  柳淮揚並未再說什麼,只轉身帶著沈魚一前一後的朝園裡走去。


  走的並不是芣苢帶她走的那條路。


  一條青石板小路,曲折的隱在鬱鬱蔥蔥的繁花綠樹之間,一路分花拂柳七拐八拐的終於到了白日里柳淮揚在的那喚做香雪海的梨花林處。


  棲園很大,沈魚微微在心底感慨一下。


  沈魚隨著柳淮揚站定,四處打量一番,已經入夜時分,園子里正是一片燈火通明。


  明月已至枝頭。有燈火和著月色趁著那一樹梨花更顯瑩白如雪。


  沈魚伸接了一片飄揚而下的花瓣,放到鼻間輕嗅,香氣淡雅而馥郁,並不是她喜歡的味道。


  她又將花瓣放到嘴裡嘗了嘗味道,微微有點苦澀里伴著陣陣幽香,沈魚抬頭看一眼身側的柳淮揚,此時他正用那雙堪比夜色的墨眸瞧著她,並不言語。


  沈魚一時卻也不好吐出來,只得囫圇著咽了下去。


  有些訕訕的朝他笑了笑:「倒是不難入口。」


  柳淮揚突然一笑,沈魚又一是愣,如此不苟言笑之人,突如其來的一笑,便如春回大地一般,又叫人生出一種如沐春風的錯覺,沈魚覺得笑起來的柳淮揚,便是一身黑衣,配上那清雋的笑顏,也讓人禁不住嘆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又或許自己本來就理解差了,君子並不一定只穿白衣。


  沈魚發愣的空檔只見柳淮揚伸手下幾片紛飛而落的梨花瓣,攤開手遞了過來:「那便多用一些罷了。」


  沈魚聽著他不似白日里那般冷清的聲音,又似乎帶有幾分調侃之意。又瞧了瞧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修長,且骨節分明。


  沈魚抻手拈起他手掌里的梨花,便將他掌心的紋路看個分明,只肖一眼便看出他身體呈弱病之態,卻非一般久病之人。


  是中毒,且已入心肺。


  沈魚抬眼盯著柳淮揚墨玉似的眼睛看了一會,顯得大膽又無理。


  柳淮揚任她瞧著,望著她眼裡的探究同好奇,卻並未收回手。


  終於,沈魚先低了頭抓住他冰冷的手,想了想又抬頭開口問了一句:「若……您身體不能康泰,且……不能享常人之壽,奴婢……這個通房丫頭會不會……被要求陪葬?」


  柳淮揚看著沈魚黑白分明且亮的晃人的眼睛,任她握著他的手,只靜靜的盯了她一會,這樣直白無理的問題,從來沒人敢對他說過。


  外人只道他身患重疾,卻是不知他身上並普通病疾乃是胎裡帶出來的頑毒。


  即便是當年他這身頑毒一度另令束手無策,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同他這般直白的討論,包括溫方。


  柳淮揚一時失笑,抿了抿薄唇卻也沒有動怒,看著沈魚嚴肅且認真的眼睛又生出一絲惡趣味出來:」陪葬與否,且看爺的心情,你是爺唯一的……咳……通房丫頭,自然不會留你一人在這個世上孤苦無依。」


  柳淮揚說完這番話,蒼白的面色微微染了一絲桃色,沈魚只叫他的話驚的一身冷汗,自然沒有心思察覺。


  沈魚免不得認真分辨幾分:」爺,其實奴婢也不算孤苦無依,奴婢有個好姐妹叫靜婉的,同奴婢一同入的府,分到了大爺的院子里,她平日里對奴婢好的很。」


  沈魚在清平坊里打趣管事嬤嬤的話這會兒要用在她身也是應景,有個尾巴定是搖起來,柳淮揚望著巴巴望著他等他開口放她一馬的沈魚,不覺莞爾,面上卻是不露半分,只如往常那般沉著臉不帶一點表情冷淡的開口逗她:「爺心意已決,若是他日歸天,自是不任你獨自偷生,奈何三川有你相伴,倒也不算寂寞,你且安了心罷,莫再生出其它想法,若真是捨不得你那姐妹,爺也可以許你,讓她一併跟了去。」


  話已至此,饒是沈魚也一時說出不什麼,只覺得溝通並非從心開始便可以了的,因為你不並不知道你同對方是不是在一條邏輯線上,眼下沈魚就覺得她同柳淮揚的邏輯何止差幾千年那麼遠,於是一陣兩兩相看無語。


  卻聽身後「撲哧」一聲,像是憋了許久的笑意,終於沒有忍住。


  柳淮揚沉下臉,冷聲望著沈魚背後低喝一聲:「出來。」


  沈魚回首,幾步開外的綠枝微微晃動,片刻鑽出來一人,白衣如雪,不是溫方還能是誰?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卻專干這種聽人牆角的勾當,倒是不入流的很,沈魚不贊同的微微皺了皺眉毛。


  原來他二人過來之前溫方已經在此處坐了許久,聽著他們腳步將近,才躲了起來,奈何二人的談話實在太過有趣,他一個沒忍住不甚厚道的笑了出來。


  溫方從來不知道面冷心硬的柳淮揚還有如此有趣的面貌,這位沈魚姑娘倒是個真異數了。


  他望了望他們握一起的手,促狹的朝沈魚笑了笑,沈魚覺察,忙抽回手。


  柳淮揚卻是眯了眯眼,這是危險的信號。溫方自是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理當腳底抹油溜了才是上策,卻又捨不得錯過這出好戲。


  「溫大夫最好想個正當的理由,爺的牆角卻不是隨便誰都能聽得起的。」


  只見溫方像模像樣的清了清嗓子,換一副語重心常的不知死活的問候著柳淮揚:「聽芣苢說二爺晚膳后並未飲用參茶,而是換了白水,溫方雖不才,卻也是二爺的大夫,理當過來問候一句。「


  「哦?即是問候,又為何隱在樹后?君子當立與堂前,倒是不知溫大夫還有這般愛好?「柳淮揚不依不饒,且言辭犀利。


  溫方咽了咽唾液,又佯裝鎮定的撫了撫袖口:「方才……見一隻兔子跑過,便追了過去,原想著沈魚姑娘初來總要送些見面禮才是,這隻兔子也是不錯的,卻是一個不慎讓其跑了。」


  說完又煞有其事兒的同一旁正用奇怪眼神看他的沈魚作了一個揖,權當賠罪。又換一副語重心常且文縐縐的語氣對沈魚道:「古有周幽王為求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今棲意園裡二爺為了小魚姑娘拒飲那續命的參茶,姑娘魅力無與倫比,倒是溫方之前小覷了姑娘,還請姑娘見諒。然,溫方還是要勸小魚姑娘一句,二爺的身體是萬事之本,理當珍而重之,姑娘若想長命百歲,二爺的飲食,最好還是按部就班的好。」


  轉了轉身又對柳淮揚抱拳頷首:「二爺是明事理之人,自是不用大夫多說。」


  「明理?「柳淮揚重複著溫方才說的這個詞,彷彿很是晦澀難懂一般,他隨意的在一旁的竹椅上,手指在椅子的扶手輕敲,半晌漾出一個笑容:「溫大夫如此鞠躬盡瘁,任勞任怨,爺都是看在眼裡的,自當明理。」


  他這一笑同這一番說辭讓溫方只覺得的背後一陣發涼,沈魚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倒是沒忘落井下石:「奴婢謝過溫大夫提醒,雖未聽過主家百年之後,那大夫也要隨著一併入葬的。溫大夫這般為爺著想,屆時若有上天並不垂憐的那天,大家一併作個伴也是好的。」


  溫方從沒想過這棲意園裡除了柳淮揚,誰還能在言辭上讓自己落得下風,眼下這個渾身沒有二兩肉的黃毛丫頭倒是讓他漲了見識,難怪竟是得了柳淮揚的青眼。這突如其來牙尖嘴利的幾句話,讓他一時不能消化也是有的,只能微微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反駁她。


  好在沈魚倒也懂得適可而止,說完這句話,便乖巧的站在柳淮揚身後,不再言語。


  柳淮揚勾了勾薄唇,露出一絲笑意,看了一眼身側的沈魚,才轉望一臉獃滯的溫方,覺得心底無比暢快,於是就收了刻薄的言辭,只溫聲道了一句:「難得看溫大夫如此窘相,也罷,爺便只當不覺你方才偷牆角的舉動。」


  溫方聞言一陣激動,柳家二爺何時這般好說話過。他抬頭看了一眼立在柳淮揚身後的沈魚,昏黃的燈光下,一襲碧衣的沈魚,稍作打扮,倒是有了幾分姿色,看著也順眼些。柳二如此好說話,怕其中原因皆是因為她吧?

  才想著,一句客套的話還未出口,又聽柳淮揚又淡淡的開了口,卻是話鋒一轉:「棲意園裡深居簡出這麼多年,難為老夫人倒還時時記得有我這個孫子。明日得空,溫大夫便到慈安堂走一趟,去請個平安脈。再叫后廚做幾道素食,讓芣苢一併帶過去。莫忘了同老夫人說一句,她差李管事送過來的人,爺很滿意。」


  世上終歸是沒有賣後悔葯的,如果要有,大夫溫方一定第一個吃上一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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