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陳年白骨(十七)
「人嘛,總是會大意的,下官也不例外啊……」蔣奇揚起一個欠揍一般的笑容,閉了嘴,不打算再說。
寧如寄哼了一聲,也不再多問,只拍了拍手裡的賬冊:「這賬冊我拿回去瞧,明日再去尋你,你待在捕快房,不要遠走。」
蔣奇抱拳:「遵命。」
「走吧。」
寧如寄轉身欲走,衛甄連忙追問:「如寄,咱們再去哪兒啊?」
「天色不早了,回客棧去。」她說著,看童瑞還留在原地,便看向他,「你不走做什麼?」
「寧小官,我……」
「沒看快下雨了么,還不快走。」說罷轉身便走了。衛甄看看童瑞,抬腳去追寧如寄,只留童瑞在原地,踟躕了許久,才跟了上去。
三人進門沒多久,天色就徹底暗了下來,涼風忽起,眼看不久就會下雨。對於賬冊上所記錄的事情,寧如寄隻字未提,童瑞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覺得此刻說什麼都有些太早,於是便乾脆拿起紙筆,又幫韋秀娘畫起了畫像。
任秋兒還在廚房大堂兩頭幫忙,她很有眼力見兒,幹活又勤快,讓韋秀娘頗為喜歡。沏了一壺新茶,韋秀娘在寧如寄和衛甄身邊坐下,不由誇了一句道:「秋兒這姑娘,真真是不錯!」
寧如寄一笑:「那掌柜的不如就把她留下來。」
韋秀娘一愣:「她難道不是公子的隨身丫鬟?我如何留得?」
「既然說要留下,自然就不是丫鬟了……」寧如寄乾脆把來時路上的事向韋秀娘講了。
韋秀娘向來熱心,當即便笑道:「倘真是如此,我倒可以留下她,單問她願不願意。」
寧如寄瞟了任秋兒一眼:「她自然……會願意的。」
話音剛落,便聽的大門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人回頭看去,只見一個身著青布衣袍的年輕男子,懷抱著幾幅捲軸,快步沖了進來。
「哎呀,幸虧走得快,差點就被雨淋了……」
彷彿是為了應他的話似的,他這句話還未說完,門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便下了起來。年輕男子轉身看去,又嘆了兩聲「好險」,這才抖抖衣衫,往裡面走來。
韋秀娘顯然認得這個人,見狀立時站起迎了上去:「這不是齊小官人么,你可是許久沒來了,是不是發了財,換了別處去喝酒去了?」
「哎呀,老闆娘說的哪裡話,我上哪裡發財去?就算是有錢,也定要來你這裡喝酒的!」那齊小官人應和著,隨著韋秀娘來到寧如寄兩人的旁桌邊,放下捲軸,理理衣衫,就要落座。
正在這個當口,任秋兒恰巧端了一盤菜經過,那齊小官人抖袍子的動作略大,任秋兒閃避不及,一個趔趄便向地上栽去。
「哎呀……」任秋兒小聲驚呼。
年輕人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姑娘小心!」
任秋兒被這麼大力一扶,人是站穩了,但菜盤裡湯汁卻堪堪灑了一身,她頓時懊惱一聲,連忙撂下盤子,掏出帕子擦了起來。對面的齊小官人尷尬地紅了臉,正要道歉,待看到任秋兒一張我見猶憐的俏臉,那雙眼睛便直直的再也收不回來了。
「對,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姑娘,這,這都是在下的錯!」
任秋兒一邊擦,一邊細聲細氣地回應:「沒事,不礙事的……」
身上擦的差不多了,她才抬起頭來,瞧了一眼這位害她弄髒裙子的小官人,誰知這麼一看之下,卻正對上一雙熱切的眼睛。
寧如寄隨著任秋兒的目光看向那齊小官人,只見這位齊小官濃眉大眼,皮膚白凈,端的是一副好相貌,且雖然身著布衣,卻帶著滿滿一身的書卷氣,一見之下,就讓人忍不住覺得,這定是一位既落魄又有才學的書生沒錯了。
「不關小官人的事,都是我走路不小心……」對望了一眼,任秋兒羞答答地低下頭去,頓了一頓,轉身快步走開了。齊小官的目光卻追隨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廚房的布帘子后,這才收回眼睛。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千萬別放在心上,齊小官快坐罷!」韋秀娘見任秋兒沒說什麼,便招呼了齊小官一聲,轉身就去櫃檯取了一壺酒來,「今兒個還是竹葉青罷?這一壇啊,可是剛開封的十年老酒,香的很!」
誰知那齊小官卻訕訕一笑:「還是,還是來壺自釀的燒酒罷,再弄個小菜就行了。」
韋秀娘瞭然一笑,回頭與廚娘知會一聲,然後去換了燒酒來。小菜很快上來了,齊小官就著小菜喝了一盅酒,這才抬手招呼了韋秀娘:
「掌柜的,在下有一件事,想托你辦辦……」
「齊小官人儘管說。」
「你看,我這有幾幅畫,都是我自己畫的,想借你這客棧一角,掛著賣賣,不知可否?」
「我看看。」
韋秀娘過去,打開了那幾幅捲軸,寧如寄和衛甄也從這邊桌上看過去,只見那幾幅畫有山水也有花鳥,畫工都相當不錯,尤其是其中兩幅花鳥,畫的十分傳神。
「這畫的也太好了,齊小官人果然不愧是大才子!」韋秀娘讚歎道。
齊小官傲然一笑:「掌柜的誇獎了,在下只是隨便畫的,圖個樂子罷了。」
「真的要賣么?掛在我這,只怕還辱沒了這些畫呢。」
「掌柜的說哪裡話,你肯幫我賣,我就已經知足了。我想著,就賣二兩銀子一幅,抽兩成給掌柜你吃紅,怎麼樣?」
韋秀娘笑了:「齊小官人真是客氣,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明日我就把這畫掛起來,保管過不了幾天就都賣光了!」
齊小官人作揖道謝,將畫鄭重其事交給韋秀娘,這才又重新坐下吃酒去了。沒多久他便喝完了那壺酒,說了句「先記在賬上」,然後起身就要走。韋秀娘看他沒帶傘,還借了一把傘給他,將他送出了門去。
回過頭來,看到寧如寄往這邊瞧,韋秀娘不由笑了:「這就是廚娘說的那個,會畫畫的齊家小子。」
童瑞已經畫好了畫像,坐回寧如寄這邊桌上,聽了這話,就應了一句:「他真是畫的一手好畫。」
「可是他啊,除了畫畫和喝酒,別的什麼都不會幹。」韋秀娘替他們端上飯菜,順帶講了這個齊小官的事。
這個所謂的齊小官人,大名叫齊英,也是土生土長的石頭鎮人。雖然看起來一副溫潤書生的樣子,但其實並不是個書生,他爹是個仵作,仵作是賤籍,後輩是不能考功名的,但這個齊英卻不願跟著他爹學仵作的手藝,反而偏偏就愛畫畫,且還愛跟人家讀書人混在一起,整日吟詩作賦什麼的,也不許街坊鄰居喊他齊家小子,而是定要人叫他一聲「小官人」才行。
他爹常年不在他身邊,管不了他,只能任他去了,就這麼混來混去,混到了能娶妻的年紀,還連個正經營生都沒有。前幾年他爹得病沒了,他就越發放縱,整日除了畫畫就是喝酒,把他爹留下來的那些家底慢慢都給折騰沒了。
「看如今這個樣子,定是手上沒錢了,他從前來的時候只喝竹葉青那樣的好酒,這般便宜辣口的燒酒,他是決計瞧不上的,更別賣他那些寶貝畫了。他畫的那些畫啊,從來都是掛屋裡自己看的,別人瞧一眼都怕瞧壞了!」韋秀娘說著,口氣里多少帶著些揶揄。
寧如寄卻並不關心這齊英的事,沉吟了一下,問道:「這齊英的父親,叫什麼?」
「好像是叫齊德。」
「他在何處當仵作?」
「就在雲陽縣啊。」
寧如寄不由和衛甄對望了一眼。
童瑞忍不住開口:「你是說,這個齊德,他已經死了?」
韋秀娘點點頭:「是啊,我剛接下這客棧不久,他就病死了。怎麼,各位小官人可是要找他?」
童瑞不說話了,他僵直著身子坐在那裡,臉色很是難看,韋秀娘不由有些著急:「童大哥,怎麼了?」
童瑞不由向寧如寄瞧去,寧如寄介面道:「我們來這裡,確實是找那齊仵作有些事的。」
韋秀娘皺了眉頭:「可是人已經死了……爹雖然死了,但兒子還在,不知道小官人們的事,找齊英有沒有用?我倒是知道齊英家在何處,你們若是著急——」
寧如寄搖搖頭:「罷了,外面雨大了,明日再說罷。」
說話的當口,有人喊結賬,韋秀娘便忙忙去了,寧如寄和衛甄低頭吃飯,唯有童瑞怔愣半晌,並不動筷子。
寧如寄很快吃完了,見童瑞仍然皺著眉頭,臉色發苦,便嘆了一聲,低聲道:「你這幅樣子,可是信不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