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陳年白骨(十六)
眾人跟過去,寧如寄抬頭打量了四周,頓時蹙起了眉頭。
衛甄見狀忙問:「怎麼了?」
「這醫館,就是我前日替你請大夫的那個。」
一旁的叢良也插嘴道:「這醫館里的大夫姓林啊。」
童瑞正要抬腳進門,聽得二人如此說,不由愣在當場。那日寧如寄請大夫來的時候,他也在場,那被請來的大夫雖然和他印象中的王大夫年紀相仿,卻絕不是同一個人,難道他不在的這幾年裡,王大夫真的已經離開了石頭鎮,而把醫館盤給了別人?
眾人互望了一眼,帶著疑惑進了門。
甫一進門,便瞧見大堂中后處擺著一張桌子,桌后一位白須老者端正坐著,正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不遠處還有一個小葯童在擺弄藥材,除此之外別無他人。整個屋子裡靜悄悄的,眾人走上前去,蔣奇開口大聲道:
「林大夫,先別忙了,有事問你!」
那老者這才抬起頭來,捋捋鬍子,打量眾人:「哪位看病啊?」
寧如寄在心裡默默道,看來這林大夫不光耳朵不太好,怕是眼睛也不太好,蔣奇二人明晃晃的捕快公服都看不見。
「看什麼病,誰有病啊,是有事問你!起來起來起來!」蔣奇一急,上去就把林大夫給拽了起來,那林大夫眯眯眼睛,這才看清楚了來人,忙不迭地道歉。
「對不住對不住,是蔣捕快大人,小老兒有眼無珠……」
「少廢話,這位特使大人有話要問你,你老老實實回答!」蔣奇朝衛甄指了指。
林大夫這才朝衛甄看去,一看之下,忽然笑了:「哎呀,這不是那日請我去看病的小官人嗎?怎麼樣,小官人,你的水土不服可全都好了么?」
衛甄點頭笑笑:「都好了,多謝老大夫你了。今日我們來,是想問問——」
雖然知道該問什麼,但為怕打斷斷案的思路,衛甄還是看向了寧如寄。
寧如寄從一進門就開始打量這間屋子,此刻已可以大概斷定,這間醫館被眼前這位林大夫接手后,並沒有翻修過,屋子裡的裝飾擺設也十分陳舊,起碼都用了十年以上,而眼前這位林大夫和那小葯童兩人的衣著也很是破舊,仔細聽去,大堂後面的屋子裡還不時傳來咳嗽聲,似乎裡面還有一位病人。
寧如寄瞧了一圈,目光回到林大夫身上:
「敢問林大夫,從前這間醫館的主人姓什麼?」
林大夫略微露出驚訝的神情,嘆了口氣道:「姓王……我是四年前接下這醫館的,大人遠道而來,如何知道?」
寧如寄沒打算告訴他緣由,只繼續問道:「林大夫是如何盤下這醫館的,王大夫如今又在何處?」
寧如寄本沒打算問太多無關的東西,因此直接就問了這句,可誰知道這一問,卻問出了一個長長的故事來。
四年前的除夕夜,也就是常二死後那年的除夕,王大夫到不遠處的村子去給人瞧病,回來的時候,不小心從橋上滑了下來,掉在了河裡的冰面上。王大夫自來身體不太好,這一摔就摔斷了骨頭,當時就爬不起來了。彼時天色已黑,又是除夕夜,村民們自然都早早回到家中過年,整整一夜,竟沒有一個人從橋上經過,可憐曾救人無數的王大夫,就這麼生生凍死在了冰上。
王大夫中年得子,夫人因難產去世,只將幼子留給了他,出事時那孩子才剛剛三歲。家中還有一個老母親,也是頑疾纏身,一直靠王大夫以葯維持,王大夫這麼一走,老母親立時就病重了。好在這王大夫當初學藝時,上面還有一個師兄,師兄學成之後,做了行走四方的游醫,聽聞此事便趕了回來,接下了醫館,看病賺錢,替王大夫養活這一老一小。
眼前的林大夫,就是王大夫的那個師兄,而屋后咳嗽的病人和一旁默默不語的小葯童,便就是倚仗林大夫活了下來的,王大夫的母親和兒子。
「林大夫這些年,真是辛苦了。」寧如寄道。
林大夫搖頭擺手:「不苦,不苦,我那師弟早早去了,我若是不來,這祖孫兩人,怕是都活不成了……」
聽了他的話,眾人不禁都看向一旁搗葯的那個孩子,奇怪的是,自打眾人進門,說了這麼多話,那孩子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個姿勢在搗葯,連頭也未曾回一下。
見眾人面露疑惑之色,林大夫又重重嘆了一聲:「不瞞幾位大人說,這孩子原本是好的,可自從他爹出了事,他就漸漸的不肯說話了,我試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這兩年愈發嚴重,近來這段日子,我叫他他都不理,也不知是不想理,還是根本連聲音都聽不見了……」
眾人哪裡聽說過這樣的病,一時不禁面面相覷,各自臉上皆浮現憐憫的神情。
沉默了一會兒,寧如寄又道:「林大夫接下這醫館時,王大夫生前留下的東西可還在?」
林大夫點點頭:「在,都在,我師弟的東西,我什麼都沒丟。」
「可有記錄病人病情的賬冊一類?」
「自然是有的,大人要看么,且等我去找找。」
林大夫說罷,打開角落裡的一個破木櫃,翻找起來。不多時,找到幾本賬冊,回頭來寧如寄:
「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年的?」
「永熙三年。」
「在這裡了,大人請過目。」林大夫抽出一本,走回來,遞到寧如寄手裡。
寧如寄接過來,在前面翻看了幾頁,只見上面滿滿的記載著「某月某日某人來,何病何葯」這樣的條目,寧如寄往後翻去,翻到七月上,一條條看了起來,沒多久,就在七月二十三日那天,看到了常二的名字。
七月二十三日,義莊常二,至家問診,開藥三副。
下面是藥方,寧如寄對那些藥材不太懂,但這一行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卻讓她的心猛地一沉——一副葯能吃幾天她不知道,但三副葯肯定吃不了半個月的,何況不過只是風寒而已。
她不動聲色向後又翻了兩頁,在七月二十七那日,竟又看到了常二的名字。
七月二十七日,義莊常二,至家回診,風寒已愈,手有瘀傷,開藥一副。
寧如寄假作什麼也沒看出來,又往後翻了翻,這才合上了賬冊。回過頭去看向童瑞,毫無意外,看到了他鐵青的臉。而一旁,蔣奇的目光也頗帶著些銳利,從寧如寄手中的賬冊移開,跟著落在童瑞身上。
衛甄看看童瑞,再看看寧如寄,臉色也十分難看。屋子裡就這麼詭異地靜默了下來。
許久,那林大夫看眾人個個臉色不善,不由有些發慌,試探著問道:「大,大人……可是我這賬冊,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寧如寄搖搖頭,「這賬冊我們要拿去瞧瞧,過幾日還你。」
林大夫連連點頭:「大人儘管拿去。」
「嗯。林大夫你這幾日也盡量在家,有事我們還會回來找你。」寧如寄說罷,再次看了那搗葯的孩子一眼,轉頭向門外走去。
「大人放心,我一定在家候著。」林大夫把眾人送出了門,站在門口看他們走遠,這才轉身進屋。
進屋之後,他順手就把門關上了,但一瞬間,方才掛在臉上的疏朗笑容倏忽不見,轉而換上了一副陰鬱的神情。他慢慢走到那搗葯的孩子身邊,忽然抬腳,一腳踩住了孩子的手指,用力一碾——
「你怎麼還不死?你和那老太婆死了,我就自由了,你怎麼還不快去死!去下面找你那死鬼老爹去!」
他腳下一用力,那孩子的臉色立刻就白了,吃痛地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一動也不敢動,連看也不敢看林大夫一眼,只低著頭強忍了那疼痛。
林大夫愈發用力,豆大的汗珠兒從孩子臉上滑落,只聽得「咔」的一聲響,孩子的小指竟被他踩斷了,孩子痛的臉色慘白,眼睛一翻,險些暈過去,那林大夫這才鬆開了腳,又罵了兩句,恨恨而去。
那孩子這才捧著斷掉的手指大哭起來。
※※※
「看來,這石頭鎮的情況,蔣捕快並不是什麼都知道啊。」出了醫館,眾人誰都沒說話,一直走到大路上,寧如寄才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看著蔣奇。
蔣奇尷尬地嘿嘿一笑,叢良見狀,連忙替他師傅辯護:「這林大夫啊,特別不愛和人打交道,鄰裡間也不怎麼說話,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嘛!還有,這幾年他總是一個人出來進去的,哪知道他家裡還有兩個人?!」
「這話可就有意思了……」寧如寄看看蔣奇:「蔣捕快明明什麼都知道,卻為何不肯告訴我?」
蔣奇露出驚訝的神情:「寧小官這話的意思,下官可不大明白。」
「你明白的。」
「下官真的不明白。」
寧如寄回過頭去,看了醫館一眼,沉了臉色:「那王大夫的家事,蔣捕快真的不清楚?」
蔣奇不為所動:「清楚的話,下官早就告知特使大人了。」
「你連那綢緞莊老闆在外偷偷勾搭了姑娘還生了孩子的事都知道,怎麼這眼皮子底下的事卻不知道了,這話說出來,我也得肯信,才行啊。」寧如寄盯著蔣奇,慢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