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我想不出
「今晚會有一場雪，雪停之後，我們再繼續這場戲。」
李安從助手那裡確定了接下來的天氣變化后，做好了接下來的排戲安排。他看了一眼文森特和希斯-萊傑，兩個年輕人分別坐在兩張凳子上，隔得不太遠，經過長達半個多月的拍攝后，他們倆相處地還算不錯。
李安在接手這個劇本的時候，就在腦子裡過濾現在好萊塢中可以選擇的年輕演員，可以選擇只是他的主觀選擇，但是對方會不會來卻是演員那方才能做的決定。
作為導演，李安自己也仔細研讀過原著小說，甚至和兩個編劇之間也有很多次的深入溝通。在演員確定之前，安妮作為編劇在選角上有一定的發言權，她多次強調過自己的標準——恩尼斯徹頭徹尾都要表現出那種自我矛盾感，而飾演恩尼斯的演員則必須要具有一種非常矛盾的氣質，從他的身上，要看得到堅毅強硬，也要感受得到對方感情流瀉時那種滾燙而熱烈的情緒。
至於傑克，必須有一雙特別「好」的眼睛。
至於「好」的具體要求，李安沒再問，這就需要看眼緣了。
直到他們在面試的時候遇到了文森特-蘭德摩，這個年僅20歲的演員在前不久才結束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空手而歸，但是獲得的讚譽和欣賞卻不亞於影帝肖恩-潘。
最重要的是，對方在擁有英俊挺拔的身姿外，還擁有不可小覷的演技，否則也不會再一眾四十來歲的資深演員之中競爭影帝。總的來說，這是一個不管是現有競爭力還是潛在價值都非常高的演員。
但是這一切的條件在安妮-普勞克絲的眼裡，她只看到了對方那雙流轉間都含著情的湛藍色眼睛。
就是他——就是他！
安妮-普勞克絲對自己說，就是這個年輕人，他就是你筆下的傑克-崔斯特！
幾乎是在試鏡當場，安妮-普勞克絲就想要定下文森特的角色，而李安卻在傑克和恩尼斯這兩個角色之間猶豫。
希斯-萊傑在此之前，只有《聖戰騎士》這部作品稍微有點水花，甚至是前兩年已經進入了作為一個年輕演員的低谷期，進入2004年後，希斯-萊傑進入了一個連軸轉的繁忙期，在進入《斷背山》劇組之前，他已經連續工作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在這期間恐怕只有寥寥幾天的休息。
雖然忙碌，但是卻讓這個年輕人的演技和能力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這兩者其實都適合恩尼斯-戴爾瑪這個角色，希斯-萊傑身上有那種氣質，而文森特則是源於一種他本身對人物設定的消化，演什麼像什麼。
雖然在長時間的糾結和猶豫過後，劇組為希斯-萊傑和文森特-蘭德摩分別定下了恩尼斯-戴爾瑪和傑克-崔斯特的角色。
在對上天賦型和表演型混合的文森特時，希斯-萊傑也沒有被壓制地太過。比起文森特那種已經和自己本身渾然一體的自然式表演方式，希斯-萊傑就顯得過於入戲了。
李安看在眼裡，卻暫時沒有點出來，因為本部電影的拍攝任務進行到現在，還沒有進入真正的高/潮部分。現在入戲，顯然會對整個電影的表現都有幫助。
文森特在表現力上雖然強過希斯-萊傑，卻因為角色設定的緣故不會顯得壓制，兩人頗有一種良性競爭的架勢。這也是作為導演，李安樂見其成的地方。
等了大概三天，位於加拿大偏西微微靠南的這塊處於卡納納斯基斯、麥□□軍堡、步來奇和克羅斯菲交接處的坎莫爾鎮終於要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而集中了前期大部分戲份的三座山頭：三姊妹山、福特里斯山和穆斯山的天氣也將會在今晚達到導演先生所需要的取景標準。
包括在後期要用到的一些重要照片也將在今晚拍攝完成，那是成年後各自成家的兩位男主演用於通信時的明信片的由來。
在等雪的三天里，李安已經斷斷續續地拍攝完了一些鏡頭備用，而現在，終於要來到電影的第一個大/高/潮。
李安看著文森特和希斯仍然在為今晚進行的兩場大戲做準備，走上前拍了拍兩個小夥子的肩膀：「現在狀態怎麼樣？準備好待會的重頭戲了嗎？」
希斯-萊傑看了一眼文森特，點點頭，抿了抿嘴唇答道：「當然，我認為我和文森特的默契還算不錯。」
文森特倒是從劇本里抬頭看了一眼導演先生，對方的相貌是慈祥和隨和的，因為處於工作狀態的原因而帶著一些嚴肅的面色。很顯然，這位中國導演哪怕是在好萊塢也保持著自己的品行，不卑不亢，做人有自己的處事方式，能夠很好地處於工作時和工作后的關係。
就像現在，離開了鏡頭和主機，他就像一個來和倆年輕小夥子聊天的朋友一樣，問兩位主演是否有心理壓力，是否還期待自己和男性的「第一次」，語氣輕鬆而隨和。
「或許，在開拍之前，我們應該聊聊這個話題。」李安也辦了個凳子坐在兩人面前，他想要知道這兩位年輕的主演是怎麼看到男性之間的愛，對於一個男人愛另一個男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態度。
文森特略微挑了挑眉，率先開口：「愛誰不是愛呢？」
因為和自己取向不同就要排擠和歧視他人，這原本就是為了和大多數抱團才做出的一種自保性/行為。喜歡男人和喜歡女人在本質上沒有區別，如果愛情的目的是為了陰陽結合產生後代，那麼總有人會放棄這樣的愛情。
李安像是聽到了一個了不起的答案，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是啊，愛誰不是愛。大多數時候，人們都願意將愛與傳承、責任聯繫在一起。純粹的愛並非沒有，因為代價太大，所以稀少。」
希斯-萊傑微微垂著頭，他的確是有些入戲頗深，在此之前，他無比確定自己取向是異性，喜歡的也是那種身體柔軟而溫熱的女孩子。但是隨著他和恩尼斯「重疊」的部分越來越多，他現在反而有一些徘徊——這並非是說因為拍了同志片而變成了一個同/性/戀，而是在融於角色的同時，他內心的取向也在隨著角色的轉變而鬆動著。
就像劇情之中的恩尼斯一樣，他有著青梅竹馬的戀人，等他賺夠了錢下山就娶對方為妻，兩人組建家庭開個小牧場，就這樣生活下去。
但是他在遇到了十九歲的傑克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文森特和李安的對話還在繼續，希斯-萊傑偶爾說兩句，但是他全程都在認真傾聽兩人的話。
「真愛並非總能善終，但是無一例外的是，真愛永遠刻骨銘心。在真愛面前，會有數不清的現實因素阻擋在面前，信仰、家庭、金錢，或許還有名聲，雖然恩尼斯和傑克都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牛仔，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但是越是這種小地方，他們越發容易受到人言人語的桎梏。」
導演說戲，兩個主演都得認真聽著，文森特和希斯對視一眼，坐得更加端正了。
李安看了一眼眼前的火堆，木材燃燒的時候偶爾還帶出一點火星。他說說停停，偶爾看看兩位演員的神情。
「傑克和恩尼斯他們的愛情依託著斷背山而生，在離開這片山體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免考慮那些橫亘在現實面前的因素——純粹而深刻的愛情固然是一部精神財富，但是在當時的背景下，暴露性向是會招來殺身之禍的舉動。哪怕是傑克愛得主動而熱烈，他也需要一些必要的擋箭牌來保護自己。」
「窮困潦倒、一文不值、身無旁物的時候，傑克和恩尼斯毫無疑問是相愛的，這種愛熱烈而純粹……所以，我只需要你們展現出純粹、深刻這兩個詞。」
這種純粹的愛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在現在，都歸屬於禁忌之愛。饒是擅長處理這種感情，有過豐富經驗的李安也不得不謹慎。
從1997年的《冰風暴》起，李安的導演之路一直是順利的，接下來的《與魔鬼共騎》和《卧虎藏龍》之後，一度讓他的事業到達高峰。但是2003年暑期檔的《綠巨人浩克》的大失敗差點讓這位手捧大把獎盃的導演有了息影的念頭。
這種疲憊和困擾一直在《斷背山》拍攝，才得到了緩解，一年多的積累和反省讓李安本人也得到了沉澱。
他想要將這種心情和心得分享給自己兩位主演，哪怕他們只是一個20來歲的青年人。但是李安卻覺得，這種人生失意時期的經歷是不可多得的財富——往日的繁華不在，那些如同海市蜃樓一樣的美景消失時，顯露在眼前的才是現實，也是每個人需要認清自己的地方。
傑克和恩尼斯的愛情也是如此，斷背山承載著他們純粹的愛，也同樣是一段一旦離開斷背山，就無法再繼續純粹下去的感情。過往的日子就如同海市蜃樓一樣，消散不見。當他們的感情失去山體的掩護時，需要面對的是殘酷的現實：為了更好地生存，不得不分別娶妻生子、他們需要活得像個普通男人那樣才能不讓人起疑。
對於接下來進行的這場親密戲份，李安最初的設想是將整場船戲進行分割，分割成十三個部分，超過20幕的鏡頭分開拍攝。他甚至已經做好這段在電影里甚至只有兩三分鐘的片段，卻要拍攝好幾天的準備。
分割鏡頭的意義在於不僅能夠避免原著中這段過於黃/暴的情結會影響主角的發揮，也同樣保證拍攝出來的效果至少是能夠讓絕大部分觀眾接受的尺度。
但是現在李安又覺得自己的做法反而有些限制主演的共情發揮，拆分鏡頭的初衷是為了不讓主演拍攝場面尷尬和效果不理想，但是這其實本身就是一個不太「真實」的拍攝手段。斷斷續續的拍攝在某種程度上就已經十分消耗感情和精力，如果還反覆不成功，那樣不僅僅是對成本的浪費，更加消耗演員的精神力，他們醞釀情緒、做好拍船戲的準備一點也不容易。
「如果你們沒辦法做到（完美）的話，那麼我會採取另一個計劃。」
所以，導演先生在場景布置好了，這樣對他的兩位主演說道。他已經做好了兩套計劃，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想採用后一種拼湊鏡頭的方式。
文森特和希斯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種嚴陣以待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