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趙回和趙博對坐在勤政殿里,相顧無言。
有宮女送上新泡的茶水,兩個人卻誰都不看一眼。
一旁坐著的金燦燦格外地小心翼翼,垂著頭,端起桌上的茶,放到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口。
這時,鶴清音帶著殷雨十九自門外進來,這種詭異的氣氛才暫時中止。
殷雨十九挑了把靠外些的椅子坐下,鶴清音也挨著他落座。
趙回撫撫右手虎口上的一小節傷疤,面沉如水:「安排的如何了?」
殷雨十九自懷中掏出一本賬冊,翻了翻前面的幾頁,便擱在了一旁的桌上:「這本子上寫著的都是些能擺在明面兒上的事,暗衛這次的任務,大抵是失敗了。」
一旁沉默著的趙博頓了頓,開口道:「這不像是安國公府能有的的手段,安國公已經年邁,世子安行遠…若背後真的是他,此人深不可測。」
殷雨十九輕輕搖頭,轉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像是在思考些什麼:「安行遠此人是有些本事,但若說能給小金手下交出的暗七擺上一道,他還差了些。」
鶴清音屈起手指,用指節在桌子上敲打了幾下,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徵求意見:「若說誰有意去費這個周折,有這個野心,我能想到的,不過是趙簡一個。可他遠在南疆,又是如何把控京里的?」
坐在首位的趙回挪了挪手臂,調整出一個舒服些的姿勢:「不必費心去想這些,先去淮安郡查一查,看看這安國公府到底是個什麼角色。若只是他一府貪心倒也罷了,要是牽扯上了別人,那便留不得了。至於趙簡,我上次不殺他,便是防著有今天。」
聽見這話,殷雨十九才露出些笑意來:「皇上可是在他身上留了些什麼?」
趙回沒有否認,只是道:「依舊不可大意,他身在南疆,多有奇人異士。總要留個後手才好,還得勞煩殷老著人去仔細地查查。」
殷雨十九頷首,應下了:「這是自然的,老奴謹遵太上皇命。只是這差事,還得要小金從旁協助我才是。另外——南下的日子,可是要推遲?」
趙回的眉罕見地糾結在一起,語氣沉重:「只暫且擱后兩日,給阿憶一個休養的時段便可,遲則生變。朕陪著阿憶一路慢行,讓清音帶著如懿先走一步,提前安排考慮。」
鶴清音頓了頓,還是說出了心中的顧慮:「公主在南邊住過些日子,還是小有名氣,雲閣主那邊也是個問題。官員得了身份線報,自然會慎上加慎。」
趙博知道趙曦的底細身世,自然知道父皇心中是個什麼想法,當下就開口道:「無礙,雲閣主只會是助力。他們若在你這兒加了小心,日後對父皇的提防,就會小一些。能查則查,若是查不到,還要委屈鶴兄偽裝出一副剛愎自用的樣子來。」
殷雨十九卻是不贊同:「老奴倒是覺得,鶴軍師只管來明的,先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若是一開始便能挖出些什麼自然是最好,若是那些人藏得嚴密,也能助長他們的懈怠之心。既是選擇了走明路,便乾脆把這條線走到底。太上皇去了,再布暗線也不遲。」
趙回沉吟片刻,算是同意了殷雨十九的說法:「先按這個方向考慮,到時候還是要隨機應變。南部的鹽業是個爛攤子,談得上是積重難返,沒有一步到位的法子。如今之計,還是走一步看一步穩妥些。」
這番話有理有據,並沒有人再有異議。
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別有用心的人,肖想自己不該得的東西。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這幾個字下埋藏了多少枯骨,怕是任誰也數不盡、道不明的。
權力和高位對人的吸引,人對其的嚮往,生生不息。
*永無止境,只會愈發的面目可憎。若非巨變,不可能沉底,也難能轉好。
不碰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
問一句值得與否,恐怕多數人會沉默。
為了一己私利忘天下人於腦後,置聲名於不理。
戕害同僚,撼動國祚,也在所不惜。
只關乎願不願意。
「一將功成萬骨枯。」
立難,破難,守也難。
在座的不是出色的臣子,便是合格的君王,都明白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這些事無關於風花雪月,自有其殘酷的一面。
再往深處想想,一個人站在什麼位置,有什麼樣的際遇,都絕非偶然。
能扛得起社稷之重,心中又自有其輕軟一面,才會讓天下女子都趨之若鶩。
百鍊鋼化為繞指柔之所以迷人,也是憑了這反差給人的加倍滿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作風,就顯得更加的難能可貴。
各人都有各人的緣法,惟願人人都能如此幸運,找得到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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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憶靠在迎枕上,思緒飄的很遠。
以前覺得縹緲的事情突然發生了,總讓人覺得十分不真實。
連清晨一直想要吃的辣子雞球,方才吃在了口裡,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門外傳來通報聲,是趙回來了。
衛憶抬起頭看向他,顯得有些迷茫:「怎麼回來了,不是說有要事安排?」
趙回揉揉眉心,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擔憂之色,扯出一抹笑來:「沒什麼大事,只是場例行的會見,討論了些不尋常的事罷了。」
衛憶沉默了半晌,還是發問道:「子睿…你為什麼不開心?」
趙回愣了愣,走到她榻邊坐下:「我哪裡有不開心,嗯?」
衛憶垂下眼睛,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傻子,你的心情何時又能瞞過我了。」
趙回想去捉她的手,卻捉了個空。
他搖搖頭,也不過分勉強:「只是國事而已,阿憶何必擔憂?」
衛憶猛地抬起頭來,顯得有些激動:「國事?你就不能尋個好些的借口么?」
趙回嘆了口氣,側身將人摟在懷裡:「知我者阿憶,能看出我有心事。我並非是不開心,我只是擔心你,擔心你的身子。」
衛憶心中的低落並沒有減少半分:「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趙回猶豫了片刻,忽然放低身子,與她對視:「我沒有不歡迎他,真的,我只是擔心你。你身子弱,而且——」
「而且年紀大了,是不是?你就是嫌我老了。」
衛憶的眼淚說來就來,眼眶通紅通紅的,像只受傷了的小兔子。
趙回看得心疼不已,連忙將人摟在懷裡:「你該是知道我是如何,都不會嫌棄你的。你生博兒的時候那麼辛苦,我卻只能在殿外候著,那時我便什麼心思都沒有了。上官太醫說你傷了身子,不易受孕了,我將此事瞞下,不敢告訴你,怕你多心,可我反倒是鬆了口氣的。前些年王太醫告假,恰好是擅此域的上官太醫來替你請平安脈,發覺你身子不似以前的寒涼,有了生育的機會。這麼多年,我雖也想要個女兒,可是有了博兒有了你,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你才一直是我心裡最重要的那個。自那以後,我便時時注意,不過分與你行那事。誰能料到陰差陽錯的,事事都湊在一起,你竟誤會了我,與我冷戰了許久。去年你我和好如初,我便有些不受控,不過依舊是注意著的。我從太醫那兒支了些葯來,也有著意服用,為的就是不再讓你經這一遭。我時時提防,卻不想還會有疏漏。我不是不歡迎我們的孩子,我只是擔心你。你之於我,要比兒孫重要得多。」
趙回言辭懇切,衛憶臉色稍霽。
只是孕婦的情緒實在不穩,一時半會兒是收不住的。
見衛憶還沒有停止哭泣,趙回實在沒法子了,只能放出屢試不爽的大招來。
以吻治淚,以口封口。
這對現在的趙回來說,絕對是種折磨。
碰得到摸得到卻吃不到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
衛憶今日動了胎氣,並不全因為是趙玉。
晨間,一頭霧水被抓包的上官太醫一來到宜春宮,看見虛弱地躺在榻上的太後娘娘,把過脈后便開始吹鬍子瞪眼。
趙回剛進殿,就被正在氣頭上的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先是明褒實諷了一番他的「英明神武」、「身強體壯」,又拉著他普及了一番什麼腎水虧虛,精骨不足的害處,接著對他明確地表示了強烈的譴責。
這上官太醫算是趙回親母的外祖一脈,不單單隻是輩分高,還是婦孺兒童的病域上的一把好手。
只是老頭子這脾氣,實在是差了些。
直來直去,管你是什麼身份。
若不是柴瑩之前有孕,趙韜又虛弱些,早已告老還鄉只時不時出些義診的老爺子,哪是那麼好留下的?
再加上現在自家妻子有了身子,趙回有求於他,哪敢說一句不是,被罵得是心服口服,只有點頭應和的份。
從那一刻起,趙回已然預見到,今後的幾個月是會何等的難熬了。
趙回品嘗著愛人軟軟甜甜的唇瓣,覺得自己實在是可嘆可悲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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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殿的氣氛已然和緩,青陽宮的兩人卻覺得凝重。
趙玉與衛錦面對面站著,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衛錦痴痴地看著趙玉,上前一步,喊她的名字,想去牽她的手:「阿玉。」
趙玉卻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他伸來的手臂,冷淡道:「衛將軍請自重。」
這話實在傷人,饒是衛錦早有準備,心也不由地一顫:「阿玉.……\」
趙玉挑起眉毛,轉身就要離開:「自然衛將軍不願離開我的寢殿,那便我走又如何?」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況是衛錦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饒是衛錦再愛她敬她,也被她激出了脾氣。
衛錦腳下一動,不甚溫柔地就將她的腕子攥在了手裡。
趙玉試圖掙開他,卻實在是不能,立時冷笑道:「衛將軍這一身好功夫,竟藏了這許久?」
衛錦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不經思考,便將人強行摟在懷裡,把那張吐不出好話的嘴,堵了個嚴嚴實實。
趙玉哪裡是好相與的,能忍受被他如此輕薄?
不過片刻后,衛錦便被她打地退後幾步,彎腰捂住了胸口。
待他緩了過來,抬起臉來,直直地望進趙玉眼裡:「阿玉,你真的非要如此不可么。」
趙玉心下發冷,只想離開他左右,找個無人的地方獨自靜靜,療好自己的情傷。
她狠下心來,重重地點頭:「衛將軍,我從未說過說過心悅於你,還請你適可而止。」
言語是最利銳的鋒刃,能輕易扎進人最柔軟的部分。
衛錦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忽然仰天大笑起來,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既如此,臣便告退了,公主日後還請好自為之。」
兩人背對背的那一刻,胸中的苦澀是同樣的。
彷彿下一刻,就要被絕望衝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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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錦行至門外,不自覺地便又走到了桂園。
他靠著一棵桂樹坐在地上,望著漪漣河中的河水,滿目痛色。
他的自尊告訴他,不該再糾纏了。
可他的心告訴他,如何都不能離開。
已過了正午時分,河風帶著寒意,吹進了人的心底。
被這冷風一激,衛錦便有些後悔了,他不該在衝動之下離開她身邊的。
這般行徑,配不上稱愛她入骨。
不過如果這樣是她要的結局,他又怎麼捨得不給呢。
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也好。
抱著曾經的那些回憶,守著這朵鏡中花,守著這個水中月。
帶那些美好的念想過活,也算是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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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麝青燦兩個一直在趙玉寢殿外值守,自然目睹了衛錦離開的一幕。
兩人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青麝便朝著衛錦離去的方向追去了。
衛錦早就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卻依舊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河面。
青麝想了想,繞到大樹的另一側坐下,並不與他打照面:「衛將軍為何又同公主起了衝突,生了不愉快?」
衛錦眼神微動,卻沉默不語。
青麝久久得不到回應,只好硬著頭皮,自顧自地說下去:「公主心中是有將軍的,只要將軍耐心些,總能守得雲開。」
這話衛錦自然是不信,他自嘲地笑笑,試圖讓語氣變得平淡些:「青麝姑娘不必安慰我了,我心裡有數。」
見他如此固執,青麝的心裡好似有成千上萬隻脫了韁的野馬狂奔而過,恨不得替他治治蠢病:「這麼說,衛將軍能懂得姑娘家的心思了?」
衛錦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只是迫切需要找個能說說話的人,談談心中苦悶,於是如實道:「不懂,我只能懂得公主的心思。」
青麝搖搖頭,十分肯定:「將軍不懂公主的心思。公主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裡。說句大不敬的話,公主她——有些自卑了,覺得配不上將軍。」
又是久久的沉默,青麝看不見衛錦的表情,一時也不敢多話。
好在衛錦雖然遲鈍,卻並非真傻。
「此話當真?」
青麝沒有回答他,反問道:「你愛公主嗎?」
對待這個問題,衛錦哪會猶豫,當下便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我對公主的愛意沒有盡頭,年年歲歲、春春秋秋,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