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國公夫人發了話,衛錦不敢不從,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幽怨地看了自家娘親一眼,安安分分地坐下了。
君瀾瞥了兒子一眼,端起宮女們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看似隨意地拋出一句:「錦兒有什麼心事,如坐針氈的。是覺得娘老了,不願意和娘說話了,還是覺得娘親煩人了。」
衛錦被君瀾的話激出了滿身雞皮疙瘩,這頂不孝的帽子太大,說什麼都是不能戴的。自他長大之後,君瀾這些年便對他只褒不貶,忽然猛地問出這一句,聽來實在瘮得慌。
可這實話若是說出來,讓母親知道他莫名惹了趙玉生氣,還不定怎麼收拾他。
畢竟,君瀾最欣賞的皇家姑娘,就是這位毅然從軍的公主了。
衛錦稍作考慮,決定採用走一步看一步的策略,先撿些好聽的講,然後再根據事情發展,隨機應變。
想通了這些,他當下就堆出了滿臉的笑容:「孩兒哪敢,娘親不老,在兒子心裡永遠年輕。」
君瀾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已近花甲之年,著實算是高齡了。
沒有女人是不愛聽恭維話的,聽了衛錦這違心的誇讚,君瀾明知是假的,心裡卻還是受用得很,面色也和緩了許多。
衛國公府的後院是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她倒是有心保養,女兒又是個愛美的,經常給她送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去。
可饒是這樣,眼角眉梢的滄桑也是不能作假的。
除了幾個家宅安寧,後院清凈的。比起剩下的同齡貴婦,君瀾自認是不落人下的。
只是人不能不服老,終究是年輕不在,是個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人了。
世上也沒有幾個女人,能同衛憶一般,在不惑之年還能像個少女一樣。
自然,這與夫君積年累月的滋潤是脫不了干係的。
君瀾看看依舊美貌的女兒,心裡既是安慰,也有些羨慕。
不過她是無所謂的,這些年,也早就看清了衛國公這個人渣。
只要女兒和女婿不再鬧騰,她便覺得圓滿。
只要孩子有福氣,就算再苦再累,都也值得。
衛錦見母親不說話了,以為馬屁計劃沒有奏效,趕忙又接了一句:「真的,兒子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君瀾看著他那副狗腿的樣子,一時失笑:「怎麼,以為嘴甜些,便不用老實交代了?」
這話一出,衛錦就知道不好,硬著頭皮道:「母親要我交代什麼?」
君瀾不去看他,反而轉向衛憶:「憶兒,既然你阿弟不願意說,那便由你替他說吧。」
安靜的潮突如其來,殿內此時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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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點名的衛憶是不敢貿然接話的,只是沉默地坐在原地。
君瀾瞟了一眼愣住的兒子,裝傻的女兒,和看不出情緒的女婿,嘴角依舊勾著和煦的笑意,卻看得人直發冷。
她撫撫昨日才用婆羅勒染黑的鬢髮,語氣溫軟,端得是綿里藏針:「你們長大了,各自都有建樹。可只要做母親的還活著一天,就是管得孩子的,也會時時刻刻關注兒女們。知子莫若母,你們都是娘懷胎十月生下的,怎麼會不了解你們的想法。錦兒到了年紀,想得無非是風花雪月的那些事。這些個月里常常往宮裡跑,沒見憶兒阻攔過,想來是入了眼的。宮裡沒有官家小姐,也沒有世家貴女,我便想著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公主。」
君瀾頓了頓,接著說:「如懿公主和鶴清音鶴軍師的事,在高門裡不算是什麼秘密。文華公主成日里在佛堂念經,年齡上也不匹配,剩下的就只有定遠公主一個。你們什麼都不同為娘說,把我蒙在鼓裡,過幾日下一道聖旨,先斬後奏,我衛家便又成就了一個駙馬爺。衛國公府大房三嫡,出了兩個掌權的皇親國戚,這是何等風光的事。你們兩個為什麼覺得我會阻撓,都不敢與我通個氣?」
衛憶被君瀾說得心虛,低下頭划著自己修好的指甲,不敢插半句話。
自己這個岳母是極有手段的,趙回早就有所耳聞。
可他沒想到,這岳母竟是個如此通透的。
先太后和君瀾是閨中就結識的手帕交,在世時曾不止一次的同他提過,衛國公夫人是號能人。
當時他還不覺得什麼,只當岳母不過會一些後院奇巧技。
可現在仔細琢磨,卻覺得她有些深不可測。
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
衛國公那等愚昧紈絝的人,幾個嫡女嫡子卻都比他強出百倍,品性也都是一等一得好,這想必都得歸功於君瀾這個衛國公夫人。
君瀾是君家三爺的女兒,當時好像只不過是個戶部侍郎而已。
君瀾卻憑著自己,高嫁進了當時首屈一指的世家衛國公府,當時可謂是驚掉了好些京城權貴的眼珠子。
雖然這裡頭,說不得還有當時是太子妃的先太后的功勞,也可能還因為當時的衛國公早已經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但身份懸殊這四個字可不是隨便說說的,任憑她再有多少才女之類的虛名,若是沒有些真本事,衛國公府哪裡會鬆口娶一個沒落世家三房的女兒,現在的衛國公那時也不會非她不娶。
只能說,君瀾實在是機警智靈,不容小覷。
現在想來,衛憶他們三兄妹,大哥衛辰大概便是隨了了君瀾。
智計過人,能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
只可惜他被小人暗算,落下了腿疾,不能入朝為官,連世子之位都得讓給幼弟衛錦。
見證了英才沒落的人,沒有不唏噓的。
趙回嘆了口氣,不再去想。
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在自家媳婦兒沒有與岳母肖似,是個單純厚道的。
現在時不時還會冒著傻氣的衛憶便能把他氣個半死,若是她再聰明些有些心機,英年早逝這四個字是他恐怕是逃不掉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邊趙回不知道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衛錦那邊卻也沒什麼好動靜兒。
衛錦不知道其中的貓膩,更不懂得衛憶為何如此反應。
他看自己的阿姐實在為難,本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豪氣,大大方方地承擔了下來:「娘,前些日子裡,因為一直沒什麼進展,說出來反倒叫娘操心,也就沒有提。後面沒告訴您,權是因為沒有好的時機。剛剛不說,又是因為我惹了阿玉生氣,怕您訓斥我,也怕娘擔心,不敢明講就是了。」
君瀾還是不接他的茬,反而是兀自轉向趙回:「錦兒他不知道倒也正常,皇上卻想必是清楚得很。」
衛錦見母親還不理他,竟還罕見地同趙回陰陽怪氣地說話,不禁提高了聲音問:「什麼我不知道?」
趙回今日叫衛錦來,本就存著要捅破這層窗戶紙的心思。
他眯起眼睛,直直望向他:「你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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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都攤開來說清楚了,君瀾看著兒子那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冷笑道:「怎麼,這便敢說自是是真愛了?這點小事小情,竟都接受不了么?」
衛憶見衛錦那副愣愣的樣子,皺起了好看的眉,一旁的趙回更是已經隱隱有了幾分生氣的跡象。
山雨欲來,風滿樓。
只可惜這大風是颳了,山雨卻不太靠譜。
衛錦過了震驚的檔口,竟「噗通」一聲跪在了君瀾面前,語氣鏗鏘且堅定:「孩兒不孝,早已認定了九公主,今生今世非她不娶。」
君瀾低頭看著他,繼續誘導道:「何來不孝?娘親對九公主滿意的很,怎麼會在意這個。無非就是多抬幾個姨娘小妾,到時生了孩子,過繼給公主也是使得的。地上涼,快起來罷。」
說著,君瀾便要起身將他扶起。
衛錦卻像是長在了地上一樣,跪得穩穩噹噹:「兒子此生此世只願娶公主一人,還請娘親成全。」
這話一出,衛憶和趙回雙雙抬起頭來,緊緊盯著衛國公夫人看。
君瀾沉默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眾人的心也跟著高高懸起。
估摸著差不多了,滿足了自己的惡趣味,君瀾便忽然彎了眉眼,換了表情:「你們幾個實在把我想得太壞,原來在你們心裡,我是如此刻毒之人。」
衛錦第一個回過神來,他幾乎是從地上彈了起來,一把攬過自家母親:「娘,你同意了?」
君瀾嗔他一眼,把他箍著自己的魔爪拍開:「怎麼,我不是那拆散你和心愛姑娘的夜叉了?」
得了便宜,衛錦自然不敢再賣乖,諂媚道:「娘是仙人一樣的,善良明理,是兒子想岔了。」
君瀾怎麼會吃他這套,該訓斥的話,一句都跑不了。
她輕飄飄地瞟衛錦一眼,絲毫不給他留情面:「你究竟有沒有用心跟你大哥求教,竟連他的五成都沒學到,還是個榆木腦袋。你以為若是我不同意,你房裡的那些丫鬟婆子,哪裡會放任你夜裡出去遊盪。說吧,這次又做了什麼蠢事,惹了公主生氣?」
說到這事兒,衛錦可著實是無辜得很。
他沉吟了片刻,始終想不得要領,只能實話實說:「昨天夜裡告別的時候還好好的,今天早上下朝,公主卻差人將我送去的玉佩退了回來。我趕去青陽宮,阿玉已沒了蹤影,說是一大早就出宮了。」
這事沒道理得很,君瀾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個答案:「按九公主那個直來直去的性子,一般些的事情,總是會面對的。」
衛憶此時也覺出不對勁來,阿玉一向是迎難而上的那個,什麼時候見她逃避過。
趙回這個親兄長,卻偏偏是眾人中最冷靜淡然的一個。
他走到衛憶身邊,替她理了理頭髮,拉起她的手:「這兒有些冷,進內殿去說吧。阿玉的事,金總管已著人去查了,馬上就會有個分曉。」
衛憶和衛錦這才發現金燦燦沒在御前伺候,換來值守的是位有些年紀的公公,慈眉善目的。
君瀾順著兒子女兒的目光,也向著門口的方向看去。這一眼,卻是了不得了,她猶豫了片刻,忽然彎下腰來,沖著那頭鞠了一躬。
「殷廠督,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