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月初一,宜出行。
趙回起了個大早,親了親被窩裡依舊夢周公的媳婦兒,便去前院晨練了。不一會兒,衛憶也幽幽轉醒,喚了宮人進來替她梳妝。
衛憶讓素雲挑了件素淡的緞裙出來換上,又吩咐素月去選件配色合適的罩衣,這才移步到妝台前,只點了支鏤空雕花的和田玉釵來綰髮,並了一對珍珠耳飾。
素虹拿了口脂來,衛憶卻搖頭拒絕了:「本宮今日是私下去燒香拜佛,不必塗脂抹粉了。佛家清凈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墨玉拿著件綉著暗花的淺青色披風走來,替衛憶系好穿上:「好啦,知道娘娘您通透,可總歸是要穿得厚實些。按理說這身衣裳該是配米白色最為合適,可那件月光錦綴珍珠的披風您送了太子妃去,便湊合著穿這件吧。」
衛憶口中隨意答應著,還不等墨玉將領口的雙結紮好,便跑到殿外找趙回去了。
趙回正在前院里練劍,見衛憶出來了,連忙收了劍勢。待他走近了,衛憶見他頭上沁出些薄汗,掏出袖中的手絹踮起腳為他擦拭著。
趙回看見她這難得的乖巧相,不由失笑:「不過是出宮一趟罷了,至於這麼興奮么?」
衛憶嗔他一眼,毫不猶豫道:「當然,這可是去文殊寺,我小時候啊,每年都要去一趟,求文殊菩薩賜予我智慧,保佑我的父母家人。這哪是出趟宮的事情,這叫意義,你懂嗎?你若是沒有一顆虔誠的心,那你還不如在宮中好好獃著。」
趙回被她的嚴肅弄得沒法子,只得連連保證自己會誠心發願。得了保證的衛憶這才笑逐顏開,趕了他去更衣,自己又去找墨玉打點行李了。
趙回將佩劍丟給一旁的金燦燦,聽話地走回殿內換了身淡色的便裝。
拜佛嗎?當然要拜佛,佛菩薩仁慈,將他的阿憶還給了他,沒讓他們錯過這一世,他自然會虔誠,比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虔誠。
待一切都準備好了,趙回便吩咐金燦燦趕來早已套好的車馬,向宮門走去了。玄武門外,趙玉和趙曦的車駕已等在了那裡。衛錦和鶴清音也都受邀前來,不過兩人今日只有給公主當車夫的份兒就是了。
想與公主們共乘?要先問問趙回能不能饒過他們兩個的小命兒。
好在現下天氣雖不算炎熱,花卻也開了不少,沿途的風景還算可賞。小趙深被安排在皇兄皇嫂的車廂里,若是讓他一路上看著兩人你儂我儂,還不如留在宮學里苦讀來得舒坦。
趙玉今日依舊是穿了件男式的白袍,長發僅用一根玉簪固定住。衛錦早就摸透了她的風格,今日穿著玄色的錦袍,戴了同款的玉冠來。
兩人的功夫不俗,五感敏銳,隔著車簾也能聊個暢快,衛錦臉上始終掛著笑意,絲毫不張揚,卻甜蜜的很。
而一旁的鶴清音便沒有這麼幸運,只能在一片寂靜聲中黑著臉。
因這幾日被事情纏得脫不開身來,趙曦有時又是個爽辣無理的性子,昨天夜裡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至今還在生著悶氣,不肯同他說半句話。
趙曦坐在車裡,依舊是拿著話本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旁的大宮女如花將蘋果切成小塊,用竹籤插好遞到她手邊,這日子過得實在是好不享受。
坐在車另一側的如風泡好茶葉,抬頭時不小心瞄到了主子話本的封面,眉頭不禁跳了跳。
我的媽呀,主子,什麼叫「潑婦才能遇真愛」啊喂!
路上有絕勝煙柳,春光大好,醉人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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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痴迷於奇門八卦,曾遣人三下苗疆請回一個據傳能通天徹地的女巫。兩人每日坐而論道,暗生情愫,先帝力排眾議,將皇貴妃之位雙手奉上,從此寵冠六宮。
這人便是冀涓,如今的涓太妃,入主慈光宮。
蠱心進來時,內室里還有股子未除盡的腥氣。
冀涓生了一副好模樣,如今四十有五,卻依舊像個雙十年華的姑娘。她側卧在榻上,過了臀的黑髮服帖地披在腦後,細白的指間夾著一根金玉製成的煙桿。
冀涓側過頭看向蠱心,嫣紅的唇瓣輕輕一張,吐出細白的煙霧。
如果要說上天總會眷顧一些人,冀涓必定是其中一個。她美得不似真人,一雙杏核眼微微上挑,好似有勾魂攝魄的力量。她今日穿著白色的紗裙,遠遠看去宛若是誤入凡間的九天玄女一般。
可只有能靠近她的蠱心才知道,上天並不眷顧這女人,這妖魔一樣的女人。
冀涓將煙桿輕柔地放在身邊,像是對待情人一樣。她的聲音和她的外貌一致,空山清泉般輕靈美好:「可打探到了?那幾個究竟是往哪個寺廟去了。」
蠱心單膝跪地,不敢直視冀涓的眼睛:「還請教主放心,衛憶一行人並未往護國寺和法華寺去,是往北邊的文殊寺去了。」
冀涓挑眉,卸下了左手上的琉璃念珠緩緩撥弄:「文殊寺?倒是稀奇,你可知道他們為何往文殊寺去?」
冀涓手中的念珠發出相互碰撞的聲音,雖輕,卻好像重重地敲在蠱心腦海里,讓她幾乎保持不住跪地的姿態,險些摔在地上。
蠱心牙關緊咬,緩了緩神定住身勢,這才有了回話的力氣:「據說那文殊寺是皇后兒時常去的寺廟,此番算是去故地重遊罷。」
冀涓眉眼舒展了幾分,忽地笑了,這笑容璀璨,彷彿能衝破一切黑暗,可這璀璨到極致了,又彷彿就是黑暗:「果真是蒼天有眼,就連他們也得繞著我的道走!天助我苗疆,這大業,不成才是怪事。」
蠱心沉默不語,心裡十分不以為然。
蒼天的確有眼,這世道若是邪能壓過了正,也就走到了盡頭吧。
天理循環,因果報應,命運的□□運轉了如此之久,從來沒能脫離過這個道理,壞人,註定只能是好人的墊腳石罷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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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殊寺因在遠郊,時下交通不便,香火併不很旺。
衛憶攜著趙回的手跨進還算空蕩的大殿,拜五方文殊菩薩。
衛憶挑了個中間些的蒲團,整整齊齊地跪好,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才直起身來,在心中默念著願望,誠意滿滿。
在佛前跪下的這一刻,心中有從未有過的安寧敢,好像找到了歸屬一般。
人有*,將自己和俗世捆綁起來,不得掙脫,可心下還是嚮往著一片凈土,此事無解。
只要你還存有半點慾念。
半柱香后,衛憶站起身來,卻驚訝地發現趙回竟跪在她身旁的蒲團上,閉著眼睛,十分認真的樣子。
她莞爾一笑,摸出袖子里早就備好的碎銀子,選出了幾枚,投進功德箱,便到殿外等著去了。
待趙回出來,眾人向後寺走去,一齊捐了份不薄的心意。
文殊寺的住持苦度大師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眉目慈祥,只說了幾句客套的謝詞,便又由一個小沙彌攙著向禪房走去了。
趙曦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有些目瞪口呆。
衛憶早知苦度大師不同於其他住持的地方,不僅不以為忤,反倒覺得這才是佛門中人該有的態度,於是率先提步向門外走去。可還不等她走到門邊兒,剛剛攙扶苦度大師的那個小沙彌竟去而復返,出聲叫住了衛憶:「這位女施主還請留步,住持有請。」
衛憶先前並未有過這等待遇,如今遇到了,愣了一愣才隨著那小沙彌前去。趙回放心不下,本想跟隨,卻被那小沙彌溫言勸阻:「施主,一切皆有緣法,有些天機不可泄露。苦度大師說,若是您執意要進去,莫說您現下已去了幾分龍氣,就算您是如今還是真龍,也會擋了鳳凰的路。」
趙回心下巨震,依言停下腳步。
小禪房布置得極為簡潔,一榻一缽一木魚,牆上提著個大大的「禪」字。
苦度大師盤腿坐在榻上,聽見她的腳步,緩緩張開眼睛:「皇後娘娘大駕光臨,貧僧腿腳不便,不能請安,還望娘娘海涵。」
衛憶有些局促地站在房裡,急忙應聲:「大師可千萬別折煞我了,我不過一介俗人,實在承擔不起。」
苦度大師呵呵地笑了,將手中盤成一串的菩提子遞給她:「娘娘倒是個有趣的人,不像是回溯之人,還能保有一顆赤子之心。我們實在有緣,這星月菩提予了您,希望能給您些加持。」
衛憶仁厚,卻並不是個傻子,苦度大師使人喚住她時,她便料到會聽見這個說法。她先道過謝,然後發問:「大師既能看穿我回溯之事,可知道此間因果?」
苦度大師點點頭,又搖搖頭,依舊和藹:「世上有不可做的事,有不可說的事。這些關於命學的玄事,貧僧就算明白,自然也是不能說與你聽的,娘娘是明白人,何故多此一問?」
衛憶苦笑,手中婆娑著剛得的菩提子:「人啊,哪怕是只有一絲希望,也總是要試試的。大師大智,想必懂得我。」
苦度大師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坐到近前來:「世界上沒有誰能懂得誰,有時就連自己,也不能懂得自己。我雖不懂得娘娘這個人,我卻知道娘娘想要的答案。」
回了宮,就了寢,衛憶一反常態,緊緊摟著趙回的腰,說什麼也不肯撒手。
趙回倒是覺得很是受用,可總得知道個前因後果:「上午那住持同你說了些什麼,莫非是誇我了?能讓你如此愛重我。」
衛憶並不回答,卻將他抱得更緊。
過了半晌,她才悶悶地開了口:「子睿,我都知道了。」
這回換趙回心中疑惑,他撫撫衛憶的長發,柔聲問:「小傻瓜,你知道什麼了?」
衛憶將頭埋在他懷裡,前後左右地蹭蹭:「不告訴你,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我很感激。」
趙回輕嘆一口氣,將她的臉抬起來,盯住她的眼睛:「阿憶,你我之間,只能積攢更多的愛意,容不下半分別的情緒,就算是感激也不行。」
衛憶看著他認真的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打了個哈欠。
見她實在睏倦,趙回讓她枕在自己胸膛上:「夜深了,睡吧。」
回答他的,是衛憶均勻的呼吸聲。
「你要感激的人有三種,要做的事有三件。」
「追隨本心,敬夫孝老,蔭護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