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昭陽殿里起了鞦韆,衛憶坐在迴廊里,手裡捧著個精緻的小碟。趙深站在一旁,手中牽著袁閣老家的小孫女菁菁,時不時地從碟子里捏塊指甲蓋大小的涼糕餵給小姑娘。碟子漸漸空了,看著那胖丫頭吃得兩頰鼓鼓,衛憶忽然嘆了口氣,將碟子塞給趙深,倚在廊柱上,發起了呆來。
趙深從袖中掏出個帕子來,把小姑娘的手和自己的手清理乾淨,也跟著長吁短嘆起來:「哎,國子監放我們三日休沐,竟要寫兩篇策論。明日還要跟那些官家子弟踢蹴鞠,皇嫂你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宣菁菁進宮,實在是用心險惡。」
衛憶斜他一眼,端詳了一下自己修磨得尖尖的指甲,放棄了折磨小姑娘,只輕輕捏了趙深的臉蛋一下,十分無賴:「皇嫂不過是自己無趣,怕你也無趣而已,你若不想見到菁菁,讓人送出宮去便是了。」
袁菁菁聽了這番話,哪裡肯依,頓時沉下臉色,抱上了她趙深哥哥的大腿,兩隻大眼睛淚汪汪的,有決堤的趨勢。
趙深哪敢說不想見到這丫頭,退一萬步講,他心下也是絕對不捨得送這丫頭出宮的。袁閣老對他意見大得很,動不動就橫眉冷對,若不是有皇嫂暗地裡推波助瀾,他想見小姑娘一面簡直是難如登天。趙深見勢不好,不敢再賣乖,低眉順眼地在衛憶身旁坐下,將小姑娘抱在膝上好聲好氣地哄著,從袖中摸出塊糖來塞進她手裡。
衛憶見他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明日袁淵也會進宮,怕是不會和你成隊的,你若是贏了他,少不了要被數落。本宮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算盤,皇家子弟,哪有事事委曲求全的道理。只許贏,不許輸。」
趙深被噎了一通,默默垂下頭去戳著袁菁菁的小胖手。皇嫂說得容易,那人九成九是他未來的大舅子,平素看他不順眼,若是這次贏了他,想要見袁菁菁,非得去爬那女學的牆不可。
衛憶看著他頹廢的樣子笑出聲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端得是語重心長:「男子漢頂天立地,若是一味服軟,只會被人瞧低了。該強則強,以德服人才是正道。更別說你代表的是皇家,趙家族人都是好武藝,若輸給幾個白面書生,未免失了體面。」
前世里這孩子陰沉,再加上有心人的處處挑撥,養成了刁鑽紈絝的性子。他心悅袁家菁菁,對她處處照拂,卻是徒惹厭惡。袁家上下視他如洪水猛獸,心上人也只當他是兄長,心繫廣興侯府的小世孫。這親事不成,趙深越發的心狠手辣,為了對付廣興侯府,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到最後,因著三皇子趙震的挑撥,趙深甚至試圖策反,想要榮登大寶,以搶回袁菁菁的芳心,最後落得個圈禁終身的下場。
衛憶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不禁垂下眼來,這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生在皇家,未見得就是福氣。她真是幸運,先太后處處照拂,趙回又時時護著,從未被卷進什麼鬥爭中,就連後宮,從始至終也只有她一人罷了。上輩子趙回撐著身子,攘外安內,硬是搏了一個太平盛世送給了她和博兒。這其中大部分,怕都是為了能讓她過得安穩,做個榮祿皆有,毫無顧慮的太后。
只是,你走了以後我才明白,沒有你,我便再不是那個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衛家小姐了,反倒像個孤零零的空殼。
趙深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唯恐又惹著臉色陰沉的嫂嫂,偏偏袁菁菁不聽話,鬧著要戴亮晶晶的鐲子,探過身去就想拉衛憶的手。衛憶回過神來,看著袁菁菁,有一剎那的恍惚。怔忪過後,她將袁菁菁抱在懷裡,在她的小嫩臉上啃了一口,又露出了笑顏。
趙深算是理解了何為女人心,說是海底針絕不過分。他面帶憂色,看著袁菁菁的肉乎乎的小身子,忍不住開口道:「皇嫂,還是我來抱吧,菁菁她胖——」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同時回頭,目光不善地看著她,衛憶毫不留情地剜他一眼,語氣不屑:「小孩子胖些有什麼要緊?今後你還要有小侄子小侄女,本宮巴不得他們一個個都肉嘟嘟的,哪像你,瘦得和個猴子似得。」
趙深莫名其妙地挨了罵,蔫蔫兒的低下頭來打量自己,他很想反駁一句,卻沒那膽量,等大皇后抱著日後的小王妃走遠了,他眼珠轉了轉,悄悄地嘀咕了一句。
「本王可比那猴子壯實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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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回見過工禮二部的大臣,吩咐金燦燦將一應大小奏摺都搬到東宮,自個兒一身輕鬆地往昭陽殿方向去了。
本來心情是極好的,經過御花園,卻見衛錦和趙玉肩並肩地坐在小亭里,兩人也不說話,衛錦只顧盯著趙玉看,趙玉則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往池子里丟著魚食。趙回皺眉,氣咻咻地甩袖繞道而走,還沒走幾步,便遇著了帶著孩子來御花園賞花的衛憶。
趙回的眉頭蹩得更深,將衛憶懷中的孩子抱起,塞進一旁的趙深手裡:「怎麼不在殿里歇著,仔細中暑了。」
衛憶上前一步,挽上他的手,軟語道:「今兒早上起得玩,午間便不想睡了。宮殿畢竟憋悶,兩個孩子待著也沒什麼好做的,就帶他們出來溜溜彎兒,賞賞花。」
趙回捉住衛憶的小手,在手中摩挲著,任她靠在肩膀上,眼神瞬間柔和了許多:「午膳用了什麼?晚些帶你出宮轉轉可好?」
衛憶搖搖頭,腳下轉了方向,帶著趙回朝湖心亭方向去:「不了,這幾日寒食,想必踏青的人多得很,我在御花園轉轉就好。」
趙回低頭吻吻她的發頂,視身後的兩個小尾巴於無物:「那我們去東園轉轉,衛錦和玉兒在亭里,看著就心煩。」
衛憶咯咯地笑了起來,輕輕撓了撓趙回的掌心:「女大不中留,怎麼你還吃起味來了?幸虧你我沒有女兒,若是有個女兒,怕是這皇宮再也見不到來往的大臣公子了。」
趙回見她說得有模有樣,也偏頭認真思考了起來,半晌才道:「八成會的,若是有個女兒,我大概會建個玉塔,將她好生保護起來。」
衛憶啐他一口,不滿地抱怨:「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麼,你這暴君。」
衛憶表情生動,看得趙回心癢不已,趙回低下頭,在衛憶耳邊低喃道:「若我是個暴君,我便為你打一座金子籠,將你囚禁起來。我還要不理世事,日日纏著你,也讓你做一回禍國妖姬。」他頓了頓,唇邊勾出一抹壞笑。「就怕你這玉人一般的嬌貴身子,承不住我刻刻恩澤。」
這光天化日之下,這人簡直沒正形得很,衛憶悄悄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少男幼女,見兩人正在玩鬧,才安下心來,嗔了趙回一眼。
趙回猶自笑著,攬過她的細腰,看準一棵大樹,提氣飛身而起,落在茂密的樹冠上,不由分說地將衛憶按進懷裡,捉過她水潤的紅唇吻了又吻。衛憶緊緊攥著他的衣領,覺得喘不上氣來,只能倚靠著他,任他汲取她的溫度。
樹下正看著袁菁菁捉毛毛蟲的趙深紅著耳朵尖,猛地彎下身,也在袁菁菁的小臉上親了一口。袁菁菁丟開手中的毛毛蟲,迷茫地看他一眼,見他彷彿沒事的樣子,便將此事拋在腦後,又去抓那些爬物了。
留在樹下的趙深只恨自己耳力過人,練功練得刻苦。他望著那個胖墩墩的矮小背影,算了算日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兩人在樹上廝纏了許久,直到衛憶著惱了,趙回才抱著她飛身下樹。趙深呈大字狀癱在地上,袁菁菁正圍著他跑,見衛憶出現了,頓時拋棄了趙深,伸出小手要衛憶抱抱。
趙回自然是不情願的,卻也拗不過衛憶,只能任她抱起小姑娘,自個兒黑著臉,走在兩人旁邊。
衛憶抱著小胖妞兒往有樹蔭的地方走去,滿目慈愛:「想必我的小孫女也快來了,到時我也要將她養得水靈靈的。東宮女人多,防心不能少,你說我是該將墨玉派過去,還是乾脆將太子妃接來昭陽殿。」
趙回心下瞭然,也不去追問她為何非太子妃不可,攬住她的肩膀,柔聲道:「這些瑣事就讓博兒安排,你不必費心。若是你不放心,我撥些暗衛去盯著些倒也便宜,墨玉是你身邊兒的人,是要照顧你的。至於孫兒孫女,那也都是博兒的孩子,讓他去養,你只陪著我就是了,不要別人。」
衛憶懶得同他爭論,這人在她面前少年心性得很,孫女兒可是她的小寶貝,她定是要養在身邊兒的,才不管他允不允許。
趙回現下這話說得輕巧,不過人算總不過天算,他日後肩上扛著的,不再是江山,而是她的小孫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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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微瀾,因著要用寒食,晚膳上配了些烈酒。晚風和暢,摘星樓上,趙回倚著欄杆,看著衛憶秀氣地小口吃飯,心中全是滿足,這樣的日子,美好得不真實。
衛憶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放下筷子,執起酒杯略略抿了一口:「母親家信中說安國公同衛國公府鬧得如火如荼,你該是忙得抽不開身才對,怎的今天轉了性子,竟陪了我整整半日?」
趙回將身子往前傾了傾,夾了塊山藥放進衛憶碗里,示意她吃掉:「博兒如今二十有二,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早已掌政,若他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還要他這個太子作甚?隨便找個捕快來,也比他稱職得多。」
衛憶是不愛聽著話的,當場就瞪起了眼睛:「說的什麼渾話?你才抵不過一個捕快,博兒仁厚,比你強出百倍。」
趙回低笑,走到她身後摟著她的腰將她提在空中:「阿憶太偏心了,我在你這兒的分量,竟比不過區區一個博兒。」
衛憶掙扎著,想讓他放她下來,趙回卻不鬆手,氣得衛憶輕踢他大腿:「區區一個博兒?本宮就這麼一個兒子,你倒是給本宮再找出個兒子來!」
趙回將她調過個兒來,成了面對面的姿勢,不悅地說:「衛錦同博兒有什麼分別?你在他們身上操的心,比放在我身上的超出千萬倍。」
衛憶一時語塞,想不到他竟吃這飛醋,只好無奈地主動投進他懷抱,半是撒嬌半是討好地道:「我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和一個弟弟,兩人年紀相仿,不疼他們疼誰?博兒是你我的兒子,阿錦是阿娘的寶貝,其餘的人,就算是送上門讓我管,我也不會理會。」
趙回本就是裝的,眼下見得了便宜,得寸進尺道:「哼,近來見你對趙深也親近,他可同你無關。」
衛憶噗哧笑了,踮起腳尖來親他的鼻尖:「可是他是你的弟弟呀,年幼失母,孩子需得照拂,若沒人看顧著,難免走上歧路。」
趙回一把將她撈起來,放在小閣的榻上好生親香了一番:「阿憶如今懂事了許多,想讓我如何獎賞你?」
衛憶左思右想,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缺,本想回絕,卻忽然想起趙回早些時候的不悅,毫不猶豫地開了口:「那我就為阿錦求個恩典,你便替他做主,賜他尚了阿玉。」
趙回沒想到她是打的這個主意,他沉默了良久,搖了搖頭:「衛錦是國公世子,不能無後,阿玉的性子,眼中容不下半點沙子,絕不容他納妾。朕如今不拆散他們已是極限,怎會去成全他們。」
這回應在意料之中,衛憶活過一世,自然知曉其中內情。可感情這事哪由得人控制,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抽身談何容易。她自知阻止不了,不如成全了衛錦,也免得他重蹈覆轍,孤家寡人地過一輩子。
衛憶環住趙回的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直蹭得趙回心頭火起:「知子莫若母,長姐如母,我豈能不知阿錦是個什麼性子?若是認定了玉兒,定是非她不娶,而阿錦又是阿玉最好的歸宿,若是低嫁了,難道你我心裡便會痛快些嗎?子嗣不子嗣,娘親怕是不在乎的,她對衛國公府沒什麼感情,只希望我和阿錦能過得好,不逼迫他為衛家延續什麼香火。我更是不求衛國公府多麼興盛,現下的榮寵都是你給的,不過是因為我而已。能斷在這一代,未必不是好事。再者說,事無絕對,受了傷也能慢慢調養不是?我明睿山河萬里,人才濟濟,不乏有些能人異士,阿玉虧了的身子,或許會有神醫能醫好她。」
趙回見她堅持,回抱住她,忍不住輕聲問:「那上輩子呢?阿玉可尋到了良醫?阿錦可有娶妻?」
衛憶靠在他懷裡,只覺得心猛得一顫,如墜冰窟。
趙回感覺到她的僵硬,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撫:「阿玉,別怕,我都知道,是我不好,前些日子忙於國事,讓那衛嫣然算計了你。」
衛憶陷入震驚中,久久不能言語,她推開趙回,緊緊攥著他的衣袖,眼裡寫滿了無措。趙回心疼得緊,又不知如何補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場。
衛憶見他表情焦躁,卻沒有生氣的跡象,也沒有拂袖而去,她心中略定,試探地問道:「你…你不怪我?」
她永遠不會得到這問題的答覆,回答她的,是趙回有些哀傷的眼神,和炙熱的吻。
趙回怎能不怪她,可他實在是,狠不下心怪她。
估摸著過了申時,兩人才攜手出了摘星樓。
趙回了解衛憶了解得透徹,若是不好好開釋,她一定會好好地躲避他一陣子。趙回覺得自己實在是蠢極了,又不得不面對現實,賭咒發誓,能用的手段都用到了,才將人哄了個差不離。
兩人漫步在宮中小徑,一短一長兩個影子映在地上,溫馨十分。
衛憶的手緊緊扣著趙回的,她將頭歪在他肩上,悶聲問道:「明年你還會殺我父親嗎?可我已給阿娘傳了信,讓她將府中的細作抓出來,斷了父親與姬赫合作的心思。」
趙回挑眉,他倒是沒料到竟會有這檔子事,他知道衛憶這兩年來冷落他是衛嫣然的手筆,卻不知還有後續,只得胡亂敷衍。
衛憶得了答案,才算真正地放下了心。氣氛正好,身邊又是可以依靠的夫君,心中的那層防線也被越過了,整個人輕鬆得很。她紅著眼睛看著趙回的側臉,心中十分安定,抱怨的話不自覺地便說出了口:「都怪我蠢笨,竟真信了是你不再愛我,要拿衛國公府開刀。誰成想,父親是起了反心,做出了暗通外敵這等蠢事。說起來也怪你和博兒不信任我,怕我發脾氣,不肯向我吐露半個字,只宣稱是父親暴斃,讓我被那衛芝好生利用了一番!」
趙回將挽在他小臂上的柔荑送到嘴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心下已有了考量:「什麼不信任你,儘是胡說,真是只笨笨的紅眼兔子。造反不是件小事,不然你以為你那庶妹為何不拿此事做些文章?這是株連九族的大事,一旦反名定下,威遠侯府作為姻親,少不得要受牽連。威遠侯府嫁出去的女兒,地位也會一落千丈,她若想讓甄馨取太子妃而代之,更是難上加難。我若是和博兒瞞著你,無非是怕你痛心失望,誰知你對我鍾怨甚深,竟誤會我到此種地步。」
衛憶聽得心驚肉跳,連忙將趙回抱緊了幾分,不過她好像只低落了一會兒,過了半晌,她又愛嬌地埋怨道:「都怪你事事都把我排除在外,讓我蠢笨如斯。事到如今,你可不許嫌棄我,這都是你的錯!」
趙回眸色轉深,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整個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奔去,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證明他的真心。
衛憶靠在趙回背上的那一剎那就收了笑容,白了臉色,衛芝並不是想要她的女兒做皇后,衛芝是想讓她的外孫做皇帝。趙回若不知這事,那他究竟是怎麼知道自己重來了一世?她還來不及深想,身下便觸到了柔軟的被褥。
衛憶深吸一口氣,主動伸手,撫上趙回的臉頰,眼神惆悵而決絕:「剛剛園內有侍衛經過,我不敢問,現下只有我們兩人,你要答應我,如實回答。」
趙回正是箭在弦上的時刻,卻生生為她忍而不發。
衛憶深吸一口氣,左手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裡:「你若是因我折損了半分,你若是.……若是又要離我而去,我定會追隨你,不論是上碧落,還是下黃泉。子睿,你告訴我,你到底——」
趙回耐著性子聽了一半,忽然猛地將她撲倒,將她臉上的淚珠盡數納入口中。
「上輩子的事我不能彌補,這輩子,我絕不會再留下你一個,讓你受半分委屈。」
柳樹出了絮,正隨著夜風纏綿。此時春.色極好,月醉花羞,卻及不上昭陽殿萬分之一。
紅鸞帳暖,鴛鴦正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