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昨夜起,窗外便下起了瓢潑大雨,直攪得屋內的衛憶心煩意亂。趙回已離去有段時間了,雖是未曾透露些什麼,從他面上的肅色也能揣摩出一二來。更重要的是,衛憶記得這場大雨。


  前世里她內里鬱結,因這一場大雨又結結實實地病了一場,嚇得趙回天天在昭陽殿附近徘徊,病中的人總是心軟些,兩人幾乎就要重歸於好。


  可惜天公總吝於美事,往往從中作梗。


  明睿二十一年臘月,小梁王勾結東海倭寇,反。


  墨玉進來時,衛憶正無意識地用手中的玉箸敲擊著桌面,墨玉猶豫片刻,還是上前通傳:「娘娘,定遠公主和如懿公主來了。」


  衛憶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筷子,命霓虹兩人將面前的冷膳撤下去:「她們怎的來了?如懿怕是還不曾用膳,端些點心來。」


  等素雲素月也出門去迎兩位公主,墨玉才壓低聲音關切道:「娘娘可是有什麼不順心的?」


  衛憶抬頭,勉強對她笑笑:「無礙,只是這陰雨天讓人煩悶罷了。」


  墨玉聞言,也不再多話,只立在一旁當個背景。


  趙玉率先踏進門來,還端著那副風流人物捨我其誰的派頭,一身素衣也能演繹得瀟洒倜儻。她身後跟著的女孩倒是明媚,一身絳色衣裙,額上細細蔽了花鈿,髻上釵了金扇青花瓷珠流蘇,神色飛揚,活潑極了。


  衛憶輕笑,越過趙玉去拉那少女的手:「曦兒回來了,在杭州玩得可還好?」


  趙曦挽上衛憶的胳膊,同她一起落了座,嘴上抹了蜜似的:「皇姐說嫂嫂你又變美了些,我原是不信的,現在看來是非信不可了。不僅姿容更盛,人也開朗了些。」


  趙玉默默給自己斟了杯茶,似笑非笑地睨向趙曦:「你這丫頭,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我可不敢居功。」


  衛憶抬腿在桌下踢了趙玉一腳,佯怒道:「那你倒是說說,本宮是老了,還是丑了?」


  趙玉心情不錯,難得與她抬了杠:「哎,是妍是媸此時已很分明了,本以為皇兄娶了美鳳回來,誰曾想竟是只母老虎。」


  衛憶剜她一眼,也懶得同這妮子爭個高下,又轉向趙曦好生詢問了一番,弄得這慣會折磨人的祖宗都險些受不住,連連求饒:「嫂嫂,你就放過曦兒吧。不過就是尋常的遊玩,哪有那麼些驚心動魄的事兒,您要想聽故事,該是去問皇姐才是,戰場上的事兒,隨便挑出個最不起眼的,怕是都攸關於性命。」


  這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衛憶思量了片刻,還是隱晦地試探道:「戰事殘酷,怎能比作故事呢?阿玉啟程的時候,本宮實在憂慮,就怕她出什麼差錯。這打仗可不是兒戲,刀劍無眼,別說是從小嬌養的一國公主,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將領也——哎,既安然回宮了,便不說那些喪氣話了。」


  正說著,素霓端來了幾碟子點心,趙玉見還熱乎著,伸手拿了塊兒個頭小的栗子糕慢慢啃著,見衛憶有些低落,順嘴安撫道:「皇嫂不必如此,我雖比皇兄資質差了些,可勝在外祖父從小教導。只要和護國公府沾了親,沒一個不會打仗的。」


  衛憶扶額,忍不住抱怨:「你們瞎摻和些什麼,難道這普天之下便沒有合適的將領了么?非得你們兄妹倆橫插一腳,總該給有能之士立功的機會。」


  趙玉覺得這糕點有些膩口,將剩的一半塞給趙曦,不以為然:「皇室一旦有人出征,這軍隊的士氣便不可同日而語,怎能混為一談?」


  衛憶怎會不懂這個道理,她苦笑了一下,又實在找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得閉了嘴。


  趙曦嫌棄地看了趙玉一眼,還是將那半塊栗子糕送入口中:「有你這麼糟蹋糧食的么?多少普通百姓只能勉強果腹,就你挑嘴。」


  趙玉聳聳肩,滿不在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總歸是救不了天下人的,又何必時刻惦記著自己的無能,真是個傻丫頭。」


  趙曦瞪大了眼,忿忿不平道:「什麼謬論,你這蛀蟲!」


  趙玉對這指責報以輕笑,不置可否。


  衛憶深深地看她一眼,很有些心疼,這孩子該是體會了多少可憐世態,看過多少生離死別,才能有這般體悟。


  純稚之人才配擁有願景,過盡千帆者唯有存一份薄涼之心,才得以堅定地前行。


  還未到午時,趙曦便吵著趙玉教她幾手上得了檯面的花架子功夫,兩人相攜而去。雨聲漸歇,衛憶緊繃著的神經卻絲毫沒有鬆懈,她神色複雜,命四素退出殿外,只留墨玉一個。


  「墨玉,下午你便去庫里挑些東西,要貴重些的,替本宮送到如意宮去。再向瑞嬤嬤打聽打聽,公主這次南下回來,隊伍里可是多了個面生的太監?務必要謹慎十分,莫讓曦兒聽得半點兒風聲。」


  不消一個時辰,墨玉便將事情辦得妥當。衛憶蜷在榻上,手中拿著一張薄薄的宣紙,上面是瑞嬤嬤匆匆繪製的人像。衛憶心中的大石落了地,將畫像遞還給瑞嬤嬤:「拿去燒了吧,稍後尋個理由傳他過來,恭敬些。至於曦兒那邊,你儘力支開她,別讓她察覺。」


  瑞嬤嬤福身領命,跟在墨玉身後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殿外。


  衛憶抱著手邊的小暖爐,舒舒服服地平躺下,閉目養神。幸好,這人這輩子還是存在的,若是利用得好,定能徹底化解這次的危機。可若是…若是他不似上一世那般心悅曦兒,又怎樣才能拿捏得住他呢?


  想著想著,耳邊本就模糊的雨聲漸漸遠了,只是墨玉的動作實在太快,還沒等衛憶徹底墜入夢鄉,她已是把人帶到了:「主子,人在後門候著呢。」


  衛憶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她抬手扶了扶髻上有些鬆了的簪子,端坐起來:「宣。」


  不多時,秦靖安已規規矩矩地立在了殿下。衛憶端起面前的茶杯,裝模作樣地抿了一抿,扮出副胸中自有成竹的樣子:「墨玉,你們守在門外,若沒有本宮的吩咐,誰都不得擅入。」


  墨玉抬眼望向衛憶,眼裡滿是緊張之色。衛憶肅了臉色,輕輕搖頭,墨玉這才戒備地看了秦靖安一眼,不情不願地帶著屋裡伺候的宮人們退了出去。


  衛憶轉過頭來打量著秦靖安,他站得筆直,毫不避諱地同衛憶對視著,面上看不任何出情緒,一身尋常內侍的服裝偏是讓他穿出了些氣勢,饒是衛憶,也不得不贊他一聲風骨無雙。


  衛憶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冷笑一聲,輕啟朱唇:「常山孤鶴,丹頂清音,也不過是以訛傳訛而已。」


  &

  今日之事是秦靖安不曾預料到的,他站在如意宮外,心情十分沉重,連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覺。


  「喂——秦靖安!」


  秦靖安抬頭望向出聲的少女,只覺得喉頭髮緊,難以發出聲來。休緩了片刻,他一把將面前的少女摟在懷裡:「如懿,我有話同你說。」


  趙曦獃獃地被抱了個滿懷,還沒來得及分辨出心中的滋味,就被人劈頭澆下一缸冷水。


  「我要走了,如懿,等我回來。」


  話音還未落,秦靖安猛地推開趙曦,飛也似的逃走了。


  趙曦愣在原地,只覺得自己離秦靖安越來越遠,遠到不可觸及了。她站在檐下,濺進來的雨水打濕她的鞋子都不去理會,尋過來的宮女焦急地勸阻,她也充耳不聞。待天色徹底暗了下來,趙曦才轉身進殿,徑直走向書房,她轉到一扇屏風後面,聲音微不可聞:「查!查那人今日究竟去了哪些地方!」


  趙曦身後的牆壁突兀地傳出敲擊聲,似鼓點一般。趙曦猛地踹開屏風,走到窗邊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要走,我偏要把你捉回來,折了你的翅膀不可,鶴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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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回在衛憶這兒吃了個閉門羹,正是進退兩難的時候。他摸摸鼻子,鍥而不捨地又輕輕拍響了門:「阿憶,開門讓我進去好不好。」


  衛憶靠在門上,並沒有動作:「你即刻啟程去東海就是,何必在我這兒停留。橫豎都是不需要同我商量的,你愛打仗,便打你的仗去,我這兒可不是沙場,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趙回正無奈,忽地看見身旁的金燦燦正沖著一扇窗子又擠眼睛又努嘴。趙回感激地看了廊下默默站著的墨玉一眼,拍拍金燦燦的肩膀,推開窗戶,一氣呵成地躍了進去。


  「阿憶,你錯了,昭陽殿是朕最大的戰場,非朕親征不可。


  接下來自是無需贅言,無非就是些關於閨情春.色,幽歡綺夢的俗事罷了。


  幾番溫存過後,趙回將衛憶攬在懷裡,語氣鄭重又撩人:「阿憶,梁王勾結倭寇,其心可誅。他現下師出有名,到了背水一戰的地步,朕非如此不可。」


  衛憶還沒從餘韻中回過神來,聽了這不算解釋的解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梁王,哼,他有反心難道只是這一日兩日的事情而已?瞞而不報,你才其心可誅。」


  趙回被她的反應取悅了,又湊上臉去吻她,兩人唇齒交纏之間,趙回好像呢喃了句什麼,又好像沒有。


  「若讓你日日擔憂,才是我錐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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