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轉眼間已是深秋,大概是昨夜在園子里停留得太久,衛憶晨起便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喉間有些癢意。進來伺候洗漱的墨玉聽她清嗓子的次數有些頻繁,連忙打發了正端著盆子對素雲做鬼臉的素月去膳房裡取薑茶,又差穩妥些的素虹去請吳太醫。做完了這一系列的舉動,墨玉才有些生氣地轉過頭來面向衛憶:「娘娘可是昨夜裡又悄悄開了窗?奴婢都同您說了多少次了,就是在盛夏間都不可如此。」
衛憶凈過臉,慢吞吞地回應:「墨玉你又冤枉我,我怎會那般不知事?不過昨夜睡不安穩,你又歇下了,便讓素月陪著去院子里坐了會兒罷了,不是什麼大事兒,你可別罰她。」
墨玉看衛憶說得輕描淡寫,深吸一口氣,轉身去了柜子前挑選衣飾,將手裡的東西都塞到了素霓手上。
衛憶見勢不好,趕忙補了一句安撫:「好墨玉,是我錯了還不成么?子睿不在,我實在不舒坦,盼著他或許能晚些過來,就出去等了一等。」
墨玉將手上捏著的累絲釵子不輕不重地擱在桌上,語氣有些嚴厲:「娘娘這昭陽殿最不缺的就是宮人,下次娘娘若是思念皇上,大可著人前去通稟一聲,切不可拿自己的身體當做兒戲。」
衛憶看著兇巴巴的墨玉,心中一暖,即刻服了軟:「是是是,墨姑姑說得是。」
素雲正在一旁替衛憶挑選香露,見了兩人的互動,還是沒忍住,再次出言慨嘆:「娘娘同墨姑姑感情真好,全宮中也是獨一份兒的。」
衛憶抿唇笑了,將手裡的濕帕子故意丟給站在遠處的墨玉:「本宮同你們的墨姑姑自小一起長大,將她看得比親姐姐都親上幾分,她也是真的比本宮的親姐姐都愛管教人,你們怕是也沒少受苦。哎,到底都是本宮的自家人,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受苦?昨日國公府送來的那些個小玩意兒你們幾個小丫頭分了吧,算作對你們的安撫。」
墨玉被作妖的衛憶弄得哭笑不得,嗔她一眼,又低頭在荷包里挑挑揀揀,挑出個銀鑰來遞給素霓:「便宜你們了,大爺還將娘娘當姑娘,送來的都是些俏皮玩意兒。我估摸著著娘娘也該是要賞給你們的,昨兒沒收庫,只鎖在暖閣的柜子里了。待一會兒得了空,你們四個便拿著分了吧。」
素雲素霓都福身謝了恩,又討巧地開起要剋扣素月素虹的玩笑來,直逗得衛憶和墨玉都笑彎了腰了才作罷。
不一會兒,素虹領著吳太醫進了殿,素月卻還沒個蹤影。墨玉將紅線綁在衛憶腕子上,蹩眉抱怨:「這丫頭貪玩貪鬧,別又見了什麼跑去瘋了才好。」
衛憶也搖搖頭,隔著帘子應道:「八成是不知又碰見了什麼新鮮事兒,隨她去吧,性子活潑是好事兒。」
素月打了一個嚏噴,悄悄瞪了一眼手裡拎著的小姑娘和小少年,心裡有無限的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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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憶這廂正教育著兩個逃學被抓包的熊孩子,門外又傳來一陣吵鬧聲,她昨日里本沒歇好,身子又不爽利,頓時沉了臉色。正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嚇得瞬時噤了聲,一旁的素虹急忙快步走出殿門,要去探個究竟。
衛憶這才將臉轉向兩個孩子,稍微平復心情,拿了帕子給左邊的小姑娘擦臉:「乖孩子,不哭了,墨姑姑去找你的丫鬟拿替換的衣裳了,讓本宮看看你可受傷了?」
說著,衛憶狠狠剜了旁邊直挺挺跪著的趙深一眼,訓斥道:「深兒,你可知道其中的厲害?這孩子還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不成?上樹掏鳥蛋,往小了說不過是逃學,但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姑娘家磕著了碰著了破了相,你拿什麼交代給她的家人?」
趙深倔強的仰著頭,沒有絲毫認錯之意:「有本王護著,菁菁能出什麼事?就算那粗魯的丫鬟沒路過,本王也不會讓菁菁摔在地上。便是,便是真的破了相,本王娶她又有何不可!」
衛憶氣笑了,將又開始啜泣的小姑娘抱在懷中輕拍:「你想娶?人家姑娘可未必肯嫁。你現在便給本宮守在玄武門口,待散朝了,親自去給袁閣老賠個不是。」
趙深不為所動,冷哼一聲:「要本王去道歉?異想天開!」
衛憶抱著小姑娘站起身,徑自朝內室走去,看都不看趙深一眼:「素月,他若不去便綁了他去,一時沒得個原諒,就一時別讓他回來。」
趙深炸了毛,指著衛憶的背影大罵她卑鄙。一旁站著的素月奸笑一聲,將他死死按住:「王爺就跟奴婢走一趟吧,娘娘也是為你好。若是您惹了娘娘生氣,袁姑娘能不能繼續留在國子監,可就沒個定數了。」
趙深使了吃奶的力氣掙開素月,恨恨瞪她一眼,攥攥小拳頭,忍下心中的怒火,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衛憶進了內室,先將懷中煤球一樣的孩子交給墨玉,看兩人轉進了浴房,這才向剛進來的素虹使了個眼色。素虹會意,將得的消息一字不漏的低聲複述了一遍。
這消息聽得衛憶眸中現了厲光,她將手裡黑乎乎的帕子扔到一旁,冷聲道:「她若是喜歡,那便遂了她的意。定遠可也來了?」
素虹搖搖頭,恭聲道:「來的只有衛小姐,公主已回了青陽宮。」
衛憶頷首,打開小屜,猶豫了片刻,還是選了個赤金護甲帶在手上:「這裡有孩子,將那衛嫣然宣進外室。」
衛憶看著素虹的背影,眼裡盛滿了決絕。
等前殿的小太監又來回報,說衛嫣然已哭得幾乎要厥過去,衛憶才不緊不慢地移了腳步。
剛轉出屏風,就見地上跪著個鬢亂釵橫的年輕女子,她發梢還滴著水,身上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袍。
衛憶心裡實在厭惡得很,不願靠近衛嫣然,只在她十步之外停了下來。衛嫣然卻是不肯的,以雙膝為足,踉踉蹌蹌地要撲過來就要抱衛憶的腿。衛憶自是不會讓她得逞,稍稍往旁邊又挪了一步。
衛嫣然撲了個空,乾脆就趴在地上,凄聲哭喊:「姨母,嫣然不知什麼地方沒做好,惹您生氣了,您就看在嫣然年幼不知事的份上,給嫣然一個改過的機會可好?讓嫣然留在您身邊伺候您,別趕嫣然走,嫣然最聽您的話,您讓嫣然做什麼,嫣然便做什麼——只,只求您別趕嫣然走,姨母,姨母…」
這聲情並茂的表演沒什麼成效,衛嫣然已哽咽得發不出聲來,衛憶卻都沒有正眼看她一眼。
似是站累了,衛憶讓素雲扶著,斜靠在了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抿著茶水,任由衛嫣然唱她的獨角戲。衛嫣然也不氣餒,依舊趴在地上無聲地落淚,梨花帶雨的小模樣著實是可憐得緊。
待衛憶悠悠地用完一碗茶水,吩咐素霓將茶具撤下,終於將目光投向了衛嫣然。衛憶已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又曾當過十年的太后,只是板著面孔威勢便已極重,現下她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衛嫣然,足以讓已大鬧過一場,筋疲力盡的衛嫣然駭的發抖。
衛憶也懶得與她磋磨,她拿起桌上一個蜜桔在手中把玩,乾脆直奔了主題:「你母親生前高風亮節,竟生出你這麼個東西。本宮早該知道,你同你那生父一般,都不是什麼安分的東西。」
衛嫣然剛剛被兩個宮人強行架起,看似跪得筆直,實際雙腿已顫得不成樣子,她咬著下唇,強撐身子著回話,淚落了滿頰:「姨母,您錯怪嫣然了,您錯怪嫣然了啊。」
衛憶被她哭得心煩意亂,順手將手中的東西沖她面龐擲了過去,冷笑出聲:「那你便同本宮講講,這宮裡這麼多河湖,你為何偏偏就落在了番王和定遠在的地方。」
衛嫣然不敢躲閃,只得受了,還欲開口狡辯,卻被衛憶生生打斷:「將你的那些廢話收起來,別污了本宮的耳朵才好。你想謀個出路,嫁給番王,人之常情,本宮允了你又如何?」衛憶頓了頓,咬牙切齒地接道:「但是你得實話告訴本宮,之前在勤政殿,是你存了攀龍附鳳的心思,還是我那好庶妹的吩咐。」
衛嫣然目光閃爍,支支吾吾半天也沒給個答案。
衛憶心裡有數,她站起身走到衛嫣然面前捏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兩兼有之?衛嫣然,你真是,死有餘辜。」
衛嫣然昏死過去之前,覺得衛憶看她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東西,有對她的恨,有被她辜負了信任的痛,甚至還有些慶幸,唯獨沒有不忍。
衛憶掄出這個耳光,可謂用盡了全力,她扶著素雲的手臂,看著暈過去的衛嫣然,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開口:「送去寶瑟宮吧,給番王作個丫頭,之後的,便看她的造化了。」
素霓素虹欲言又止,遲遲不肯動作。衛憶見她們如此,搖了搖頭:「畢竟是本宮疼了多年的小姑娘,現下也…未釀成大禍,本宮乏了,懶得再費心力處置這些無關緊要的人。」
素霓素虹對視一眼,還是應下了,語氣卻敷衍得很。衛憶瞟她倆一眼,也不點破,挽著素雲向裡屋去了。
被至親之人捅在心口上的刀,就算能夠拔.出來,也無法痊癒了。
等有朝一日結出一層硬硬的痂來,也到了你該絕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