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衛憶鍾愛落葉,昭陽殿的洒掃宮人在秋日裡最是清閑。


  小徑深長,踏上去軟軟厚厚的,讓趙回不禁勾起了唇角。


  「找個機會,著皇後身邊的墨玉來見朕。」


  門外久候多時,早已陷入葉堆里的金燦燦依舊是滿臉的笑容,剛要提起的腳又放回了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只時不時偷偷瞄一眼殿里的情狀。


  墨玉正迎了太醫在外間候著,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猥瑣之氣撲面而來,秀眉皺了又松,向身旁的大宮女吩咐了幾句,蓮步輕移,靠近那罪魁禍首。


  「金總管,您這是唱哪出?」


  金燦燦眯起眼,露出個賤賤的笑來:「玉姐姐,是萬歲爺有話要問您呢,怕是要問咱主子的——鳳體如何。」


  墨玉眸中帶煞,玉手輕抬,恰好擰上了金燦燦的耳朵:「金總管這又是攀哪門子親?」


  金燦燦疼得連連抽氣,急忙賠笑,雙手作揖:「萬歲爺還有要事,玉姐姐饒過咱家吧?」


  墨玉冷笑,抽出帕子裝模作樣地凈了手,神氣地沖金燦燦揚揚下巴。


  院里當值的小太監們使出吃奶的力氣,努力地控制著自個兒的面部表情,金燦燦掃了這些個小太監一眼,成功鎮壓了這股小騷動。


  金燦燦滿面春風地為墨玉開路,口中念念有詞:「咱家這個月不沐浴了,絕對不沐浴了,耳朵哎,耳朵,玉姐姐碰過的耳朵哎。」


  我們的墨玉姑姑綳著小臉白他一眼,眼波瀲灧。


  如果忽略金總管屁股上那個小小的腳印,那兩人一路上還真是能算作相安無事。


  墨玉在太極殿外侯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便有個內侍將墨玉帶至偏殿。


  趙回端坐在殿上,看向著屈身行禮的墨玉,分不出喜怒。


  「平身。」


  墨玉直起腰,垂頭立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鞋尖。


  趙回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斟酌言語:「阿憶近些日子裡可有異常之處?」


  墨玉回答得平穩而堅決,還帶著幾分恭敬的疏離:「回皇上話,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議主子。」


  趙回微怔,不怒反笑,聲音溫和懇切:「皇后她單純,除了朕,身邊的知心人也只有你一個,還勞煩姑姑多照拂她一二,免遭奸人謀算。」


  旁邊立著的金燦燦大喘了一口氣,狠狠地抹了一把汗。


  墨玉福身領命,話里摻了幾分真心:「照拂娘娘本就是奴婢分內之事,娘娘純善,聖上莫要傷娘娘的心才好。」


  才剛剛放下心的金燦燦再一次白了臉,汗如雨下。


  趙回目光微動,只輕輕揮了揮手:「你且回昭陽殿罷,好生照顧娘娘。」


  「小金,朕聽說你同這墨玉有幾分情誼?」


  趙回手上摩挲著一串泛著光華的硨磲念珠,輕聲發問。


  &

  墨玉才剛進院子,就有形色匆匆的宮人上前傳話。


  「墨玉姑姑,您這是往哪兒去了,娘娘急著找您呢。」


  墨玉同說話的小太監點點頭,腳下不由得快了幾分。


  衛憶正夾起個晶瑩剔透的水晶包子,見墨玉進殿,笑眯眯地拍拍左手邊的雕花小凳,示意她坐下。


  墨玉嘴角噙著笑,卻是矜持地搖搖頭:「奴婢惶恐。」


  衛憶將包子放進醋碟里,十分正經地直視著墨玉的眼睛:「墨玉,你該是知道我是從不把什麼規矩放在心裡的。」


  墨玉回望著衛憶,覺得有些陌生。


  墨玉的規矩是極好的,再三推讓不成,落座后也只管埋頭用飯,反倒是衛憶一反常態地嘰嘰喳喳。


  「墨玉啊,你頭上這支釵子有些年頭了吧,一會兒你開了庫,取支翡翠釵來。」


  「墨玉啊,要是瑩兒懷了老二,我該賞些什麼才好呢?」


  「墨玉啊,今晚的宮宴會不會有西域的果子酒?」


  ……


  墨玉放下筷子,取桌上的蓮子心浸在壺裡,心下很有幾分驚疑,娘娘怎會一夜轉了性子,對太子妃上了心。


  想是如此想,墨玉依舊不動聲色,只淡笑地闔上了壺蓋,取過了衛憶手邊的三彩小蓋鍾:「娘娘,無論今兒個有沒有果子酒,您是決計不能碰的。」


  衛憶看著墨玉手中的蓋鍾,娥眉輕蹩:「太苦,加些糖罷。」


  墨玉迎上衛憶委屈的眼神,友好地笑了笑,不動如山。


  衛憶嘆了口氣,不甘不願地拿起了杯子。


  墨玉慢慢地舀著蓮子羹喝,執勺的手捏得死緊。


  衛憶偷偷將杯中的水倒在面前的小碗里,眼裡滿是得逞的笑意:「素雲素月呢,今兒怎麼一個接一個的偷懶兒?是本宮平常待你們太寬和了不成?」


  門邊正挽簾的女官止了手上的動作,俏皮地回頭行了一禮,紗裙上墜著的珍珠熠熠閃閃:「姨母,素雲素月在前殿伺候太子妃殿下呢,殿下卯時初便來請安了。」


  這話音剛起,衛憶面上便顯了怒色,她將手上的茶杯狠狠磕在桌上,聲色俱厲:「這兒是中宮,誰是你的姨母?」


  那女官駭的呆立在原地,滿臉通紅。殿內本靜立著的兩個大宮女眼有慍色,卻並沒有什麼動作。


  衛憶接過墨玉復又添好的茶水,面色稍有和緩:「本宮這昭陽殿容不得你這般沒規矩,素霓素虹,喚個壯實些的嬤嬤來掌她的嘴。」


  素霓素虹臉上露了些笑意,又匆匆遮掩住,兩人快步走出殿門,只那女官抽抽噎噎地留在原地。


  衛憶站起身來,司膳的宮女急忙遞上帕子,衛憶胡亂擦了幾下,隨手擲在桌上:「墨玉,隨本宮去前殿。」


  墨玉探身拿起桌上那包蓮子心,交給司膳宮女,低聲吩咐了幾句,換來衛憶一個大大的白眼。


  墨玉失笑,心中略定,卻是隱隱有個猜測。


  &

  前殿燃了醒神香,素雲手裡捧著個掐絲琺琅雙鶴香爐,正低頭同個內侍不知在說些什麼,素月手中執筆,似是在造冊。


  衛憶甫一進門,便有個美貌女子迎了上來,聲音如鸝鳴般清亮:「母后,您身子可好些了?」


  這女子生了一張鵝蛋臉,並上一雙澄澈的杏眼,顯得格外可人。她今日選了櫻桃色灑金暗花雲錦宮裝,綰了靈蛇髻,美則美矣,可偏被這裝束壓去三分靈氣。


  衛憶親熱地拉過她的手,牽她落座,慈母一般:「本宮好多了,倒是瑩兒你,可有動靜兒了?」


  柴瑩是個藏不住情緒的,從衛憶碰她的手起,她一張小臉兒上就寫滿了想法,十分生動。


  『這是怎麼了?母后吃錯藥了?今兒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衛憶看著她的表情變來幻去,好笑之餘,也有些心酸。前世她因為所謂的侄女兒苛待了這孩子,這孩子卻是個孝順的,病榻前事必躬親,對她更是尊敬有加。


  衛憶決心要償她情意,態度再和藹了三分:「傻孩子,可是沒睡好?也難怪,本宮聽說博兒連天兒的上你那兒去,日後若是他折騰晚了,你便不用過來請安了。總歸還是身子要緊,本宮還想再抱個白白胖胖的小孫女兒。」


  柴瑩反覆琢磨這話,雖不情願,也不得不福身應了:「兒臣有罪,待番邦朝覲過後,兒臣便多多勸——」


  衛憶見她領會錯了,虛扶她一把,溫聲打斷:「太子喜愛你,這是好事,你才是東宮的主子。至於那些側妃良娣,太子若是喜歡,勉強算是半個主子,太子若是不喜,同擺設也沒什麼分別。只要你爭氣,多給本宮生幾個小肉團兒,誰樂意插手你們夫妻倆的事兒?」


  柴瑩眼中有了光彩,想了一想,卻又是扁扁嘴,怯怯地發問:「可是幾個又才算夠呢?不如母后給個准數兒?」


  衛憶先是一愣,爾後大笑出聲,美眸聚了水汽,看呆了一旁端坐著的柴瑩。


  衛憶拭拭眼角笑出的淚,將腦袋側倚在榻背上,揶揄地睨著柴瑩:「你可真是個活寶,孩子自然是幾個都不能算夠的。本宮看你是個好生養的,十個八個都怕是打不住,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就是了。」


  柴瑩鬧了個大紅臉,垂下頭默默扯著衣角,扯著扯著,終於想起了正事:「兒臣將番邦的貢物挑揀了一番,好些的都給母後送來了,母后可要檢點檢點?」


  衛憶擺擺手,接過宮女遞來的茶水:「你做事一向細心,收了庫叫墨玉打理便是了。本宮身子不爽利,今兒的晚宴還得你費心打算。」


  柴瑩輕輕搖頭,笑得羞澀:「母後言重了,這是兒臣分內之事。」


  衛憶滿意地看看她,不著痕迹地放下手上的瓷杯:「你年紀小,還是很有些稚氣的,雖說要往來應酬,也不必打扮成這個模樣,以德服人才是緊要,妝扮上不必太過刻意。」衛憶褪下腕間的冰種翡翠鐲子,動作輕柔地套在她手上:「打扮得有朝氣些,嗯?墨玉,晚些時候你開了哀家的庫,將那匹流光錦給太子妃做了衣裳。再取些白玉首飾,並上那支天保磬宜簪,一齊給太子妃送去。」


  柴瑩怔了怔,連忙福身謝恩,笑意卻不達眼底。


  衛憶見她這模樣,心下瞭然:「可是想家了?」


  柴瑩頷首,很有些低落:「母后對兒臣這樣好,兒臣不禁就想起了母親。」


  衛憶輕靠在軟厚的迎枕上,窗外日光正好,聲音里不覺帶了些慵懶:「看看,可不還是個孩子脾氣么?這有何難,明日叫博兒請了丞相和丞相夫人進宮一趟,橫豎都在京中,只要丞相夫人不覺得乏便是了。」


  柴瑩大喜過望,竟對衛憶作了個揖,模仿起太子來:「兒臣謝過母后。」


  衛憶嗔她一眼,坐直了身子:「今兒想必事務頗多,本宮不多留你了,且回宮好生準備著罷。」


  柴瑩吐了吐小舌頭,行過了禮,飛一般地告退了。


  衛憶看著她風風火火的背影,不由失笑。


  「什麼事兒如此高興?」


  衛憶一轉身便落入個寬厚的懷抱里,她側頭瞪了來人一眼:「走路都沒個聲響,怎的不叫人通報一聲,嚇死我了。」


  趙回將下巴抵在她頭上蹭蹭,圈住她的細腰:「想你了,見你與太子妃說話,我已是在後門等了許久了。」


  衛憶見他一臉疲倦,心軟得一塌糊塗:「怎不幹脆進來就是了,正事兒都打理好了?」


  趙回吻吻她的側臉,滿眼柔情:「怕貿然進來惹你生氣,博兒長大了,該是多做些事情。」


  衛憶將他的小心翼翼看在眼裡,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回抱著他撒嬌:「你也不怕累壞了博兒,你這狠心的父皇。」


  趙回揉亂她的髮髻,佯怒道:「你就不怕累壞了朕?」


  衛憶將他環得更緊,眼眉舒展開來:「臣妾好怕呢。」


  趙回將這作怪的小人固定在懷裡,卸去她的簪子,任她如瀑烏髮披散開來:「真好,你已是許久沒有這樣開懷了。」


  衛憶嘆了口氣,忍下想要坦白的衝動:「子睿,會一直這樣的,不會再生什麼枝節了。」


  趙回撫著她的發,眼神掃過小几上未動的茶盞,皺了眉:「怎這般不愛惜自己,可是又嫌苦了?」


  聞言,一旁裝聾作啞的墨玉也有了些動靜,盯著地板的眼神里多了些責怪。


  衛憶十分心虛地低頭冥思苦想,誰知理由還沒編造好,金總管就來救了場。


  金燦燦快步走進殿里,挨著墨玉站定,只是臉上全無笑意:「陛下,娘娘,深王求見。」


  趙回直起身子,捉了衛憶的耳墜捏在手裡:「給娘娘換杯貢菊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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