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老虎雖然已近遲暮,可它畢竟是只強壯的老虎,活一天就得給人找一天的不痛快。太陽還和周公打著架,沒來得及露出頭來,昭陽殿里一片沉寂。
衛憶覺得身上粘膩非常,翻來覆去總是難以安睡,乾脆睜開眼來。她慢慢坐起身來,欲要說話,發現喉嚨腫痛異常,試了幾次才勉強發出聲來:「墨,咳,墨玉。」
裡間有了動靜,外間頓時燈火通明。掌燈的宮女們和留候的太醫一溜煙兒地竄了進來,首當其衝的是個身著緋色蓮花暗紋褙子的姑姑,趕進來的步子雖是飛快,卻始終保持著端莊的儀態,她走到衛憶床邊半跪下,神色關切:「娘娘,您可感覺好些了?」
衛憶看著眼前這個還算是年輕的女子,驚得睜大了眼。
那姑姑眉頭鎖得更深,連忙放下帘子,側身給太醫讓出位來。
年邁的太醫使勁兒憋著哈欠,顫顫巍巍地接過宮女遞出的紅線,老神在在地閉起了眼,過了半晌,慢悠悠地開了口:「娘娘已無大礙,再服幾劑葯,休養幾天便可大好了。」
立在一旁的那姑姑這才鬆了口大氣,給身旁的大宮女遞了個眼色,待等大宮女拿了荷包打賞了太醫,她才復又掀起帘子,卻見簾里的衛憶臉色蒼白,淚水落了滿面。她吃了一驚,正想追回太醫,就被緊緊抓住了手臂。
「皇上呢?皇上呢?皇上…皇上他在哪兒?」
墨玉的手臂被掐得生疼,她卻渾不在意,用另一隻手緊緊扶住衛憶傾斜的身子,連聲安慰:「娘娘莫急,皇上還在勤政殿,奴婢這就差人去通報。明日番地使臣來訪,前朝怕是忙得緊,皇上丑時初還來看過,是剛走不久。」
衛憶掐著墨玉的手漸漸鬆了,低頭無聲地啜泣著。墨玉替她整了整發,又在她身後放了個軟厚的迎枕,快步走向門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娘娘可要喝些水?皇上該是一會兒就到了。」
衛憶抬起臉,輕輕點頭,她看著眼前忙來忙去的墨玉,露出一個暖暖的微笑,眼淚有些不聽使喚。
&
「皇上,娘娘醒了,正找您呢。」
趙回示意正見駕的禮部官員先自行擬案,他揉揉額角,立時起了身。許是見金燦燦滿臉的笑容過於燦爛,趙回高高懸著的心微微放下了些。
「找朕?怎麼了?娘娘身子好些了么?」
金燦燦隨在趙回身側,話里的興奮之意掩也掩不住:「娘娘甫一醒了就一直喊著您呢,急得不得了,是墨玉姑姑差人傳的話,絕對錯不了。」
趙回有些驚訝,搖頭苦笑:「娘娘可是遇了什麼不順心的事?許是要找朕的麻煩吧。」
見主子如此反應,金燦燦臉上的笑容霎時淡了幾分:「皇上,您得往好處想,娘娘昏了這樣久,一醒來就急著找您,這說明心裡惦著您,怎麼會是找您的麻煩呢?」
趙回搖搖頭,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壓了下去,面沉如水:「但願吧。」
&
「咳,墨玉,你別走,留下同本宮說說話。」
衛憶靠在床上,叫住正往外走的墨玉,墨玉怔了怔,返身走回床邊,替衛憶掖了掖被子。
衛憶看著這熟悉的眉眼,一下子竟又是悲喜交加,不由得熱淚盈眶。
從未見過主子這樣的失態,墨玉立在床邊,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跟了本宮多久了?」
墨玉在心裡算了算,微笑著回道:「回娘娘,奴婢伺候您有二十九個年頭了。」
衛憶也笑起來,笑中帶淚,她盯著墨玉看了許久,忽地伸手握住墨玉垂在旁邊的手。
墨玉又是微微一愣,感覺到自家主子的情緒,方才大著膽子微微回握著。
「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衛憶的聲音十分小,墨玉並沒有來得及聽個真切,外間便傳來了通報聲。
墨玉將衛憶的手放回被裡,對她柔柔一笑,側身站回床前行禮。
趙回踏進內殿,見衛憶臉色蒼白,眼眶周圍泛著紅,像是哭過的樣子。他微眯風目,好看的劍眉緊緊蹩起。
衛憶一動不動地盯著趙回,看不夠似的。待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衛憶才記起屏退左右:「墨玉,你且下去吧。」
墨玉得了衛憶的吩咐,起身退了出去,趙回身後跟著的金燦燦也一同退了出去,還不待他將門關緊,衛憶就奮力向床邊挪去。見她搖搖欲墜,趙回連忙上前扶她,卻不期然地被緊緊抱住。
「子睿,子睿,子睿…」
趙回目瞪口呆,雙手不知擺在什麼地方才好,他糾結片刻,才大膽地放在衛憶背上,輕輕為她順著氣。他覺著衣襟濕了一大塊,有些慌神,這才斟酌著開了口:「阿……阿憶,怎麼了?」
而回應他的,是衛憶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
待懷裡的人哭聲漸歇,趙回這才順勢坐在床邊,讓她好躺下身來。
「時辰還早,再睡會兒罷。」
衛憶白著臉,使勁兒地搖頭,緊緊攥著他的衣袖:「不,你別走…」
趙回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捉進手心裡,眉眼舒和:「睡吧,我在這兒陪你。」
衛憶抓著他的手,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閉上了眼。
待聽她呼吸均勻了,趙回悄悄把手抽回來,輕輕走到門外:「給太子傳話,讓他主持今兒的朝會,著重處理番地事宜。」
金燦燦看著主子的臉色十分耐人尋味,也不敢多話,只是躬身退下。
趙回回了殿內,衛憶已睜開了眼,直勾勾地盯著門口的方向,趙回匆匆幾步走到床邊,握住她露在錦被外的手:「睡吧。」
衛憶看著他眼裡的包容,淚意又止不住地上涌,她吸吸鼻子,瓮聲瓮氣地說:「怎麼不去上朝。」
趙回扯出一抹笑容,握她手的力道加了幾分:「前朝有博兒,無礙的。」
衛憶眨眨眼睛,向里挪了挪窩,讓出半張床:「子睿,同我一起睡吧。」
趙回又愣怔了片刻,待衛憶再度出聲喚他,才脫了靴,只側躺在床邊上,顯得十分局促。
衛憶有了些惱意,又十分地心疼,她往外動了動,撲進他懷裡緊緊環住他的腰:「你現在竟是不肯靠近我半分了么?」
趙回僵著身子,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回抱住她。
衛憶將頭埋在他懷裡,十分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氣:「還好,你還在我身邊。」
趙回摟著她,忍下心中疑惑:「我一直在你身邊,阿憶,我一直在你身邊。」
衛憶猛地收緊雙臂,抬起眼來看著他的臉:「我——,子睿,對不起,子睿,我…」
趙回嘆了口氣,用自己的臉頰碰碰她的,聲音低沉:「睡吧,我陪著你。」
衛憶心中五味雜陳,乾脆猛地捧起他的臉,將唇狠狠地貼了上去。
等懷裡的人睡熟了,趙回抬起手摸摸受傷的唇角,滿目柔光。
趙回在心裡細細品味著方才兩人狂熱而甜蜜的口舌之爭,失笑出聲。
他攏了攏手,環住身前蜷縮成一團的小女人,讓她的臉貼上他的頸。
「鴛鴦綺,知結幾千絲。別後尋交頸,應傷未別時。」
何其有幸。
&
天光大亮,昭陽殿外排起了長隊。
趙回仿若不覺,好似他懷中的,才是他的天下。
衛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意外地撞進一雙深邃的眸子里,待衛憶記起發生了什麼,身子不禁有些顫抖,她執起趙回的手,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去吧,晚些再來看我。」
趙回不為所動,只是攬過她的身來,自顧自地在她耳邊喊著她的名字:「阿憶.……阿憶……阿憶。」
衛憶安撫地拍拍他的背,想著過往的種種,強忍下心酸:「去處理政務吧。」
趙回一動不動地看她幾秒,忽然重重地摟她一摟,便要徑自翻身下床。衛憶拖住他的手,讓他站在床邊,坐起身來為他整著衣裳。
「回來用午膳么?」
趙回皺眉,握住她的手:「阿憶,你現下不必考慮我,第一要務便是好生將養著。」
衛憶掙開他的手,繼續為他抹平袍子上的皺褶:「太醫說我已大好,出去走走都不妨事,午膳擺在園子里?」
趙回嘆了一口氣,試圖說服這個不聽話的病人:「怎能擺在外邊,就在殿里用膳,外面風大。」
衛憶撇撇嘴,很有些不以為意:「哦。」
趙回抬手摸摸她的發,退讓了一步:「別不高興,下午穿得厚些可以去逛逛園子,晚間帶你去看些番國的小把戲。」
衛憶的手頓了頓,仰臉看他:「你竟准我去?」
趙回無奈搖頭,對她溫柔地笑笑:「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皇后,怎能不准你參宴?博兒常常跟我抱怨,說他的太子妃一個人要頂五個人用。」
衛憶有些愧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雙手緊緊抓著他袍子的下擺:「我,我一會兒就召瑩兒來。」
趙回肅了臉色,十分不贊同:「你還病著,今日就算了。開宴時朕讓博兒來接你,那些瑣事還是讓太子妃處理罷。」
衛憶心下更是悔愧,垂下眼來繼續替趙回收拾衣裝,待重新系好了腰帶,她抬臉對他笑笑:「去吧,記得早些回來用膳。」
趙回蹲下身來,平視著她的眼睛:「阿憶,你不必如此,我不怨你。」
衛憶瞬間紅了眼眶。
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