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氣氛忽然安靜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覺察到這個問題叫荀玉卿有些不知所措,歲寒山眨了眨眼,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平靜道:「既然你不願意說,我並不勉強,你只當我胡言亂語了幾句,不必放在心上。」
他果然不再提起,態度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這又轉過頭去,好似全無半點尷尬,重新熱絡起氣氛,對歲棲白噓寒問暖起來,再問了荀玉卿一些他們結伴而行的瑣事或是趣事。
荀玉卿不太上心的敷衍了幾句,這是無禮的舉動,歲寒山卻也沒有在意,只是溫柔接過他的話,隨著閑談聊了下去。他好似什麼都知道,什麼也都能說得上來,任何乏味的話題在他口中都有趣的很,他彷彿就是一個叫人極愉快的存在。
可是剛剛歲寒山的那個問題,叫荀玉卿提心弔膽至如今,縱然他表現的再和善,再客氣,仍覺得一種寒意在背上流竄。
「我不知該如何說,倒不是不願意說。」荀玉卿輕輕嘆了口氣,心裡定了定神,突然出聲道,本還交談著金蛇一事的歲家父子一同抬起頭看了過來,歲棲白雖從未提過,但是他心中自然還是有所好奇的。
歲寒山笑了笑,只道:「你不必勉強,我知這個問題的確有些為難。」
他說話之中還是如此的體貼入微,如此的溫柔和善,處處為荀玉卿著想。
「不是勉強,我也是男人,我若是有個孩子,他結交了一個這樣的人,我定然也要問出個答案來的。」荀玉卿緩緩道,「歲伯父,你是位君子,不願意勉強我,但我總要給歲棲白一個交代的。」
歲寒山點了點頭,並不說話,他心中輕輕嘆道:這孩子武功雖然不太好,但論善解人意,為人處世,卻要處處都強過小棲,倒是小棲的福氣。
「其實這件事……」荀玉卿組織了一下語言,絕望的發現這個黑鍋自己背定了,就打算把之前蒙藍千琊那套說法搬到這兒來,至於歲寒山他們信不信,那就與自己無關了,畢竟要是扯上鬼神之說、借屍還魂什麼的,還不如這個說法呢。
起碼挑不出錯來。
「我聽歲棲白說,之前是伯父為我診脈?」荀玉卿臉上的笑容已有幾分苦澀,彷彿他在提起一些極不願意回憶的過往,歲寒山無聲的點了點頭,於是荀玉卿便又道,「伯父也是習武之人,那……定然覺察到我真氣稀薄,學武不太久。」
歲寒山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不過我聽蘇伯說,你武功並不差,何以內力這般稀少,還不如一個自幼學武的稚童?」
「因為我學武還不到三年。」荀玉卿低聲道,「我……我堂堂正正活著的日子,還不到三年。」
他的聲音與神態那般的平靜,似乎已覺得滿足,又彷彿已覺得麻木,語氣也也毫無半分痛恨命運的凄厲,就好像他的人生受過那般多的折磨,那麼多的曲折,全都盡數消散了,並沒有任何好埋怨的。
歲寒山靜靜的坐著,有些話原不必說得太多,便已足夠清楚明白了,他仔仔細細的看著荀玉卿的面容,就彷彿看到了妻子當年的神態,受盡折磨與痛苦,卻仍然平靜又堅毅。
為了活下去而忍受著折磨與痛苦的人,總是很值得尊重的。
他忽然覺得不忍了起來,旁人聽來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幾句話,卻要叫當事人活生生剖出心底的傷疤。
許多時候,歲寒山總是叫人愉快的存在,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時候,卻必不可免要傷害荀玉卿,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也許他過往的十幾年,都沒有今天嘆的氣多。
歲棲白的雙眸之中好似有火在燃燒,他忍不住在桌下悄悄伸過手去,緊緊抓住了荀玉卿的手。
荀玉卿雖說得不多,但心裡卻忽然也有些傷感,他對辛夷的想法向來是很臉譜化的惡毒男配,也覺得他自作踐,沒什麼見識,只是個小肚雞腸愛拈酸吃醋的花瓶。但是現在真正想一想,辛夷的生命里,幾乎沒有過任何溫情的時光,他沒有任何渠道去得到正常的教育,他的美貌只是禍患,他人生的悲劇幾乎就此釀成。
他縱然很愚蠢,也很可鄙,卻也很可憐凄慘。
荀玉卿還模模糊糊的記得自己少年時期讀過一本書,書里寫了一句話,大意如此:當你想批評別人時,請記住,並不是所有人都擁有與你相同的條件。
想到此處,荀玉卿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來,所以歲棲白的手伸過來的那一刻,他閃電般從那溫暖的手掌心下抽回了自己的手。
歲棲白似乎誤會了什麼,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寂寞,但仍然收回了手,並沒有抱怨,也並沒有勉強。儘管他們父子長得並不相似,可這種溫柔體貼的地方卻是一模一樣。
氣氛無端沉重了許多。
荀玉卿有些愧疚,他清楚歲家父子都是真心信任他,可是他卻撒了謊,只是這個謊要是不撒,搞不好歲寒山除了毒以外,還要再看看他的腦袋是不是壞掉了。
這頓飯已吃完了,話也已說完了,荀玉卿便借口自己身體有些不適,決意回房去休息。
歲寒山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任何憐憫與同情的神色,他很明白如何去尊重一個人,也很明白如何不展露自己的情緒給別人帶來負擔,因此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叮囑荀玉卿不要睡下,再過半個時辰要泡一次葯浴。
他這樣的舉動,也無疑叫荀玉卿鬆了口氣,他這會兒又開始覺得,歲寒山的確是一個叫人愉快的人。
但是他還是更喜歡固執又古板,討好都不會看時機的歲棲白。
事實證明,歲棲白果然不會看時機,他居然眼巴巴的就跟著荀玉卿一起回到了客房裡頭,荀玉卿脫了鞋襪與外袍,倒在了被褥上,蜷得像是個還沒開眼的嬰兒。藥材里放了提神的東西,他這會兒並不太困,不過說到底,任何一個睡了那麼久的人,大概也都睡夠了,也睡飽了。
荀玉卿的個子不算太矮,但難免瘦了一些,蜷起來的時候,便有些可憐。
歲棲白站在床邊看著荀玉卿被長發遮擋著的臉頰,白得像是雪,又想起了他身上一道道的傷痕,心彷彿都被揉碎了。他恨不得將這個人抱進懷裡去,最好兩個人化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他這時也忽然明白荀玉卿的猶豫跟遲疑,還有那種近乎溫吞的小心翼翼。
一個人若是受的傷多了,他自然是很難給予真心的,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荀玉卿倒在枕頭上,睜著眼睛瞧歲棲白摸小狗似得摸自己的頭髮,臉上充滿了傷心與憐愛的神情,要不是自己撒的謊自己受著,他實在是很想一拳打到歲棲白的臉上去。
歲棲白原著里沒西皮果然是他自己的原因!
不多會兒,葯浴就被抬進了屋子裡,水很熱,但是恰到好處的熱,也不太難聞,只是看起來是褐色的,有些髒兮兮的,有些藥材已熬化了,有些卻浮了出來,但荀玉卿伸手撈了撈,並不太多。
歲棲白自然是出去了,但是等到荀玉卿脫光衣服邁進浴桶之後,他又進來了。
「爹要我幫你運功。」歲棲白專心致志的眼觀鼻,鼻觀心,臉上的表情嚴肅得能嚇死江洋大盜,然後搬了一張長椅,坐在了荀玉卿的身旁。
浴桶很大,水剛好沒過了肩膀,荀玉卿緩緩鬆了口氣,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能抗拒疲憊之後來一個泡澡的誘惑,只是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閑情雅緻來做這件事了,至於葯浴與否,他倒不太在意,權當是美容了。
「你很不樂意嗎?」荀玉卿趴在浴桶邊,長發濕漉漉的盤踞在他布滿傷疤的背脊上,像是一條條扭動的水蛇,他的肌膚好像一塊上好的綢緞,又軟又滑,只可惜被割開了許多刀,生出許多醜陋的傷疤來。
歲棲白看著浴桶的木板,好像上面雕了花、長了金子、有一個惡貫滿盈的人的頭顱掛在上面,反正瞧來看去,就是不願看荀玉卿,他也沒有說話,彷彿沒有聽見荀玉卿說得話一樣。
「你就算不願意理我,好歹也笑一笑,否則這個模樣,我總覺得你不像是來救人的,倒像是來殺人的。」荀玉卿長長嘆了口氣,他其實很明白歲棲白這個模樣是因為什麼。
「我……我……」歲棲白的聲音已有些發啞,低聲道「玉卿,我絕不會冒犯你的。」
他這話說出口,多少也知他心裡已是冒犯了。
不過正常的男人見到喜歡的人在浴桶里,沒有一點反應,那才要叫人擔憂,若是荀玉卿再說兩句,要他多記掛自己的毒,別想那些人之常情的東西,按照歲棲白的性子,定然是信以為真,羞澀尷尬不已,覺得自己罪不可赦。
這件事的確不太人道。
荀玉卿也沒了開玩笑的心情,他實在是很同情這時候的歲棲白,但絕沒有任何將錯就錯的心情,便低聲委婉道:「你不必勉強,不然……不然你問問伯父,能不能自己運功?」
「胡鬧,你一人怎麼成呢?」歲棲白輕聲道,「你內功底子不足。」
他眼神已十分清澈了,伸出雙掌來與荀玉卿相對,沉聲道:「也是時辰了,你且凝神。」
……歲棲白你真的喜歡我嗎?還是你有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