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

  歲棲白番外——滌罪


  這世上,大概很少人會有這樣的經歷。


  本當喜悅歡欣的生辰,卻同時也是母親的忌日。


  歲棲白從未見過他的母親,自然不覺有何等的傷心,更何況他對生辰並無太多的期待,因而每到生辰,面對別人憐愛同情——甚至是祖父嘆息與沉重的目光,他的心中始終是有些無奈的。


  祖父歲軒光對他寄予厚望,兼之歲棲白又是唯一的孫子,既少不了體貼入微的關懷,自也少不了嚴苛要求。


  祖父雖對歲棲白嚴格,但他的父親卻大有不同,歲棲白的父親歲寒山是個風流詼諧的男人,好舞文弄墨,對武家的事倒不太上心,也不太喜歡歲軒光的教法。依他來看,人生活得自在快樂才最重要,小小一個孩子,每日皺著眉頭,憂國憂民,哪來那麼多天下大事好想。


  單因歲棲白日後是否繼承歲寒山莊此事,他就見祖父與父親吵過不下數十回。


  其實歲棲白自己倒並不太在意,他明白祖父對他的期盼,也覺得日後行俠仗義沒有什麼不好,更何況,歲寒山雖要他自由自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事實上歲棲白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尋常男孩子喜歡的風箏木馬,泥人滾燈,他也未曾感覺有過什麼趣味,父親出外帶來的小布老虎跟各色口哨,他也不覺得比練劍更有趣。


  大人真是奇怪。


  年幼的歲棲白偶爾會想,明明父親也選擇對祖父妥協,接任了歲寒山莊,這許多年來也沒有怠慢過,又何必為自己是否要擔起這份重任與榮耀而不肯退步。


  後來他長大了才明白,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無奈,也會為各種各樣的事而妥協。


  但這其中,是半分不由人的。


  歲寒山莊原先並不叫歲寒山莊,而叫做歲家莊,後來在歲棲白五歲那年,改成了歲寒山莊。


  歲棲白五歲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說他遇見了柳劍秋,又比如說,他得知了生母的些許消息。


  大人好似總是如此,總以為小孩子什麼都不清楚,因此便肆無忌憚的嚼著口舌,沒什麼惡意,但透著事不關己的冷漠。


  歲棲白因此便知道他的母親是個極普通的農家女子,曾叫歲寒山救過性命,她一人孤苦無依,便以身相許,而歲寒山又叫家中催婚逼親的緊,無意什麼麻煩的名媛閨秀,二人因此成了親。


  不是什麼九天下凡來的仙女,也不是什麼神秘莫測又武功高強的江湖俠女,只是大字不識得一個,樸素老實的平凡女子。


  歲寒山雖不愛她,卻給足了尊重跟關心,兩人倒也和美。


  其實歲棲白那時候不過五歲,並不懂什麼情愛,便以為天下夫妻大多都是如此,相敬如賓,寡淡和氣。


  直到他遇見了柳劍秋。


  遇見柳劍秋是在秋季,歲棲白從山頭看下去,下方有一片楓葉林,日落西山時夜風一吹,就好似團團燃燒的火焰在空中飛舞。


  柳劍秋在那些火焰里走了出來。


  五歲的柳劍秋長得粉雕玉琢,臉蛋紅撲撲的,像是年畫里走出來的小姑娘,跟眉目里都刻著稚氣跟銳利的歲棲白全然不同。


  柳老爺曾經幫過歲寒山一把,他如今遭了劫難,便帶著妻兒來歲寒山莊暫居幾日。


  歲棲白還記得抱著柳劍秋的那個女人高個而有些清瘦,蜜色的皮膚,眼睛大得出奇,長長的睫毛,只是看起來不像個中原人,層層包裹的衣裙在她身上有些怪誕。


  那個女人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她摟著柳劍秋像是抱著箱珍寶,又下意識的藏在柳老爺身後,好似那是什麼極高大的屏障,極溫暖的被褥,能阻攔風霜雨露,為她擋去一切災難。


  柳劍秋無疑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孩子,歲寒山買得那些玩具,他幾乎都能玩個來回,並且能夠給予大人極驚喜的,極稚氣可愛的懵懂反應。相較於從小就如同殭屍一般無悲無喜的歲棲白,山莊里的女弟子更喜歡柳劍秋一些。


  尋常小孩子或許會覺得柳劍秋奪走了屬於自己的目光,有些討人厭,但歲棲白從未這麼想過。


  當柳劍秋捧著一荷葉的炒蓮子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時,他只是慢吞吞的想:這就是父親說的朋友嗎?


  最後歲棲白只記得蓮子很甜,甜得幾乎有些泛苦。


  後來柳家夫妻還是死了,剩下柳劍秋一人孤苦留在世間,歲軒光便找了位老友收留他,那時兩人已有十來歲了,分隔兩地后仍時常鴻雁傳書,感情頗為親密。


  男孩長到十來歲,差不多朦朦朧朧的,情竇初開,已對男女之情有了些許極模糊的概念,又不好同長輩說個清楚分明,便私下悄悄的,兩個熟識的少年說一說。


  那時歲棲白已經知道,這世上的夫妻,除了相敬如賓,還有甜蜜美滿,更有愛而生憎的。而山莊里生出情愛的痴男怨女,也常有蜜裡調油,生氣撒嬌的情況出現,他有時遠遠瞧見了,也無甚感覺,這反而讓他更堅定了愛劍之心。


  歲軒光與歲寒山的爭鬥,也在歲棲白選擇滌罪后停止,年長的老人大獲全勝,得意洋洋的像個頑童。


  歲棲白已不知父親那時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欣慰還是悲傷,他只知道握住滌罪的那一刻起,他整個人彷彿都隨之沉重了起來。


  最終歲寒山還是跟歲棲白說了些話,他說:你這孩子從小就很聰明,你選擇滌罪,繼承你祖父跟爹爹的名聲,以後的路怕是要走得很辛苦。你記住,咱們家的名聲,並不是什麼極大的權力,反而是極重的負擔,正因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相信你,你更不可以做錯哪怕一件事。


  滌罪滌罪,洗滌罪孽。


  可人哪有不做錯一件事的。


  但事關人家的清白名聲,歲棲白絕不能做錯一件事,殺錯一個人,否則這滌罪,遲早飲得是主人的血。


  與江湖上的人所想的不同,歲棲白從未驕傲自大過把自己想成是怎樣不得了的人物,他有時候總會想起歲軒光教他用劍時的嘆息,歲寒山沉重的目光,還有一個午後,祖父在竹林里教他看竹子,輕聲問他:「世界上沒人管的事情太多了,咱們要是不管,誰來管呢?人生天地間,別人覺得你多管閑事也好,你只管自己去幫那些需要幫忙卻無人理會的的人,無愧於心也就是了。」


  小小的歲棲白還不明白,他只知這世上非黑即白,人人縱有苦衷,人人卻也都有罪孽,孰輕孰重,如何評斷,全看世情。


  多年不見,柳劍秋變得端方如玉,俊美非凡,是極文雅的謙謙君子,歲棲白卻愈發生得好似一株古怪嶙峋的竹,孤高傲然,清心寡欲。


  後來,歲棲白把撕下君子面具的柳劍秋逼落懸崖,江湖人人都贊他深明大義,贊他大義滅親……但他也知,背地裡許多人是覺得他這人冷情冷心,如一具活生生的殭屍。


  人本就是這樣薄情又過分多情的生物。


  歲寒山倒是因此特意趕回來關懷過他一陣,豈知只看見了無悲無喜,全不在意的歲棲白,到底是父子情深,歲寒山留在山莊內許多日,歲棲白慢慢的也從失去唯一的朋友這個打擊里走了出來。


  滌罪光滑如洗,皎潔似鏡,歲棲白偶爾看著它鋒利的刃面倒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外表,心境平和如水。


  他所斬過得罪孽,所沾染的鮮血,從未有過塵埃,也從未蒙上半分不義。


  這世上若有人選擇了理與法,自然是要摒棄情愛糾葛的,情與理之間若是糾纏在一起,自然是很麻煩的。


  行走江湖多了,什麼都見過了,歲棲白對人世間的真情既未絕望,卻也並不抱太多的期待。


  歲寒山曾與他解釋男女之情究竟是怎樣的情況,那句話有些深奧,歲棲白始終不太明白。


  他說:人這一生總會遇見一個人,你看見他,便知道就是他。


  其實歲棲白覺得歲寒山說得並不對,應當是你總會反反覆復的遇見那個人,然後你在某個瞬間,就會知道就是他。


  當那隻濕漉漉的水妖落進水中的時候,歲棲白落在冰冷的水裡,星辰細細碎碎的,輕飄飄打水面上被擠碎,他摟著荀玉卿的腰肢,對方目光中的水波,忽然落入了他數十年來不起波瀾的心河。


  漣漪一層層的盪開,毫無休止。


  柳劍秋是楓葉林中的一團火焰,終究燒盡。


  荀玉卿是封在冰霜之中的火焰,永生永世也不會熄滅,貼在歲棲白滿腔熱血的身上,美得像是一個夢。


  歲棲白忽然覺得自己活了過來,他的舌尖彷彿又湧起了那一日蓮子的清甜,喉嚨的余甘。


  直到數日後,他嘗到了真正的錐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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