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寅時末,霞飛宮東配殿內書閣的窗戶緊閉,室內一豆孤燈忽明忽暗,在窗紙上映照出三片輪廓不清的青灰色剪影。
「來收夜香的公公差不多要到了。」徐意山看著跪在地上的化雨和衛子俊,叮囑道:「時間已經不多了,今次你們若是不能成功,慕清迤肚子里的孩子便很難做掉了。你們行事時切記勿要慌張,露出不必要的馬腳。若是不幸計劃失敗,便按照本君之前教你們的做,千萬不要暴露計劃的真實目的。」
「諾。」穿著淺藍色太監服的兩人領了命,心中皆是從未有過的忐忑不安。化雨看著身邊衛子俊緊張得發白的臉色,心道這人果然是難成大事,怪不得主子這麼不放心,要讓自己和他一同前去。
「李公公,」化雨朝推著夜香車的公公行了個禮,「我們東配殿的夜香桶都在這裡了,您暫時去主子那兒避一避吧。」
見這李公公走了,衛子俊才躡手躡腳地走到夜香車旁,扯著化雨的袖子道:「你說,主子他怎麼會認識這運夜香的公公啊?我……我們代替李公公運夜香會不會被人發現?我這樣看起來真的像太監嗎?」
「你能不能別問這麼多問題。」化雨不耐煩地拖著他一起推車,「趁著現在天還沒亮,趕緊先去碧泱宮。」
衛子俊左手舉著散發著微弱光芒的宮燈,右手小心地推著車,渾身上下抖得厲害:「我真的好怕……這條路好黑,我都望不到盡頭。這車也真的好臭,我快不行了。」
化雨橫他一眼,道:「瞧你這出息!枉主子對你這麼好,你卻連他交代的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想當年,我一個人就……」
他說到這兒忽然打住了,惹得衛子俊追著他問個不停,倒還稍微緩解了些緊張的氣氛。兩個人就這麼一邊嘀嘀咕咕地瞎聊著,一邊合力推著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碧泱宮偏殿附近的側門處。
「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慕清迤的貼身宮人阿青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問。今天剛好輪到他來倒夜香——這活計是每個碧泱宮的下人都必須得輪上一圈的,是慕清迤早前親自定下的規矩,無論再得寵的奴才都免不了受這苦頭。
「喲,怎麼不是李公公啊?」阿青揉完眼睛,定睛打量了一會兒低著頭的兩位公公,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可是天色太暗了,他實在是看不清楚這兩人的五官,便想將手裡的燈籠舉高些,去貼近衛子俊的臉。而正當此時,早已偷偷挪到阿青後面的化雨舉起了右手,用盡全力使出一個手刀,狠狠地將阿青劈暈,放倒在了地上。
「呼——」化雨長舒了口氣,「還好他剛睡醒,神志不清,要不然咱們得露餡了。誒我說,你還愣著幹嘛,趕緊動手啊!」
「是是是……」衛子俊顫抖著手從袖子里摸出個青花瓷瓶來,裡面隱約有蟲翅震鳴之聲。他伸手去摸阿青的後頸,摸了好半天才摸到施蠱的位置,這都快把化雨給急吐血了:「你倒是快點啊,一會兒有人來了咱們就死定了!」
衛子俊被他罵得雙手一抖,瓷瓶差點就要脫手,還好化雨眼疾手快地幫他穩住了。衛子俊一鼓作氣地扯出瓶塞,將沉睡著的「子母蠱」的子蟲倒出來,捏在指尖,用鋒利的蟲前腿劃破了阿青後頸的皮膚。那小蟲聞到血腥味便自己醒了,順著傷口爬進了阿青的皮膚里,很快就消失不見。隨後阿青的傷口也停止了流血,只是在脖子上留下了不到半寸的細小痕迹。
「成了!」衛子俊激動得差點大叫起來,化雨趕緊捂住他的嘴,催他趕緊站起來,好將夜香車推回霞飛宮去交給李公公。
「那這個人怎麼辦?」衛子俊指著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阿青。
「獃子,他待會兒自己就醒了。你昨天不是已經滴血令母蟲認主了么,接下來就可以用母蟲控制阿青體內的子蟲,讓他乖乖聽你的話。但是你只有在離他十步以內,才能隨意操縱他的言行。」
化雨說完,不禁感嘆這獃子還真是幸運,居然如此深得主子信賴。連自己都沒能有機會成為「子母蠱」的施蠱者,反倒是讓這獃子撿了便宜。不,其實也不能說是撿便宜,畢竟被發現的話就是死路一條,估計這也是主子不願意親自動手的原因吧!
直到他親眼見到化雨和衛子俊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徐意山心裡的石頭總算才落了地。他重重賞賜了二人,命他們下去好好休息。化雨自然是興高采烈的,而衛子俊似乎還沉浸在第一次害人這件事裡面沒回過神來,臉色竟是比去碧泱宮之前還要白上幾分。
其實徐意山的計劃非常簡單,僅需四個字便可總結:借刀殺人。也就是說,他要讓身為施蠱者的衛子俊發號指令,命令阿青親手將慕清迤推下碧泱宮前殿高高的階梯,致其滑胎。
而且,這件事必須是是要在自己和洛帝都在場的情況下發生。因為只有當他在場的時候,衛子俊才能跟著他名正言順地接近阿青;也只有讓洛帝親眼看見慕清迤被阿青推下樓梯,他才能完全撇清自己的嫌疑。就算徐意山現在已經是妃侍了,他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去謀害未出生的皇子,所以只能用這種方法。
話說回來,這招「借刀殺人」實在是狠毒非常。因為阿青本就愛慕著他家主子,必然是不願傷害他的;而慕清迤呢,也肯定想不到最終害他的人會是他最信任的阿青。這難得的主僕相殘的戲碼,這忠僕傷害了他最愛的主子的結局,才是徐意山對阿青此人最深的報復!
與此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真的走出了這一步,他和慕清迤之間便再無任何和好的可能。他們之間將會橫亘起一座如深淵般望不見底的裂谷——從他將他推下樓梯,推落進深淵的那一刻起。又或許,他自己早在很久之前就一手鑄造了這樣一座山谷,那谷底屍橫遍野,白骨森森;而每一個頭骨都大張著漆黑的嘴,等待著他哪天親自跳下來,好用尖牙撕扯開他那虛偽的人皮,吞噬盡他骯髒的血肉。
他朝著那些頭顱一個一個地望過去,有的頭骨上竟還清楚地刻著姓名,打頭的那個叫白韻,後面的那個叫……
「主子,您到底怎麼了?」化雨在他耳邊大聲喊著,「今天天氣這麼好,皇上約了您打馬球呢,您難道忘了嗎?」
徐意山這才從回憶中被解救了出來。他如同溺水后被救上岸來的人那般,急急地喘著氣問:「他呢?衛子俊哪去了?」
「回君上,小的在這兒呢。」衛子俊擦了擦臉頰邊的汗,「該帶的東西小的也都準備好了,就等著皇上過來了。」
「好。」徐意山站起身,走到衛子俊跟前,拍著他的肩膀,微笑著說:「今日本君便要借阿青之手得償所願,一切都看你的了。」
衛子俊連連點頭,膽子似乎是比前幾天去下蠱的時候要大得多了,但仔細看便會發現他縮在袖中的雙手一直在不停地發抖。而化雨見自家主子此時居然笑得比哭還難看,忍不住從懷裡掏出手絹,一邊為主子「擦汗」一邊道:「大人,您何故緊張成這樣?連汗水都流進眼睛里去了。」
徐意山任他輕輕地為自己擦拭著,理了理自己身上窄袖曳撒的衣襟,正色道:「本君擔心子俊是第一次學著用『子母蠱』操縱阿青,難免會出差錯。」
「您就放心吧,這次要是不成還有下次呢!」化雨安慰他道,「你說是吧,獃子?」
「是是是……」衛子俊點頭如搗蒜,「君上且放一百個心,小的為君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化雨,你這該死的烏鴉嘴。」徐意山輕叱了一句,卻絲毫沒有生氣。他極不願承認的是,在他的內心深處,竟是有那麼一點點希望自己的計劃失敗的。在這幾天里,他只要一想到慕清迤將會挺著微微凸出的肚子,十分痛苦地滾下階梯,就覺得無形中有一隻手在將他往他自己想象出的那個遍地死屍的山谷里拽;而那個深淵下面是什麼,他是再清楚不過的。
「你是說,你突然不想去擊鞠(打馬球)了,為何?」洛帝皺著眉問他。
「皇上,您前天將本君弄得太狠了,騎馬一事實在是難為本君了。不如您陪我一同去碧泱宮,探望一下許久未見的慕御侍?」
他其實想說的是,不如你陪我一同去地獄看看——
我想,那裡的風景一定很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