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面對徐意山的請求,陸遠涯自然是不敢怠慢。又過了幾日,當徐意山再一次見到這位陸太醫的時候,他知道,他等的人終於來了。
「顧御侍,此人當真可信么?」偽裝成陸太醫的淮王看了在一旁侍立的宮人一眼。為了今天來見徐意山,他連個醫官都沒有帶上。而這個宮人雖然並不眼生,但總歸是外人。
「放心,衛子俊是我的貼身宮人,甚至比化雨還要忠心,他也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
燕安淮又看了這面目普通的宮人幾眼,才皺眉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徐意山哂笑了聲,沒有回答。
淮王看著他的眼睛,有幾分無奈道:「告訴我,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徐意山也靜靜地注視著他,但他從男人棕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任何特別的情緒,眸中也絲毫見不著自己的身影。他曾以為洛帝有一雙世上最黑的眼睛,似一口漆黑的古井,難以捉摸。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原來這個人的眼睛才像真正的深淵,是他無論如何都望不見底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視線逡巡,看過他端正的官帽,他官服上顏色鮮艷的補子,他半露在袖外修長優美的手指,還有他腳上那雙纖塵不染的黑靴,淡淡道:「正因為我一無所知,所以才需要大人您的指點。」
燕安淮倒有些意外,問他:「你不是說你想到辦法了?」
「所謂的方法不過是下毒而已,」他眸色一凜,「以大人對御膳房和太醫院的了解,此計可行與否?」
「不可。」淮王搖頭道,「有冷氏滑胎一事為鑒,送進碧泱宮內的膳食和藥物都會經過嚴格檢查。就連碧泱宮內部廚房做出的點心和熬出的補藥,都會有人以銀針試毒。」
「不怪他如此小心。」徐意山自嘲道:「在我曾經還是小侍的時候,有一次被人整了,手上長滿了紅疹。自從出了那事後,每次用膳前我也會先試毒。」
說完,他似是想起了什麼,面上露出了極複雜的神色。他用懷著幾分惡意的眼神看著眼前的男人,語聲中儘是曖昧:「我倒是想起來了。在出那事的那天夜裡,我被手上的疹子癢得不行,迷迷糊糊間每次想抓撓的時候卻一直有人抓著我的手,不讓我去撓傷口。事後回想起來,應當只有當時在我身邊的小范或者明小侍會如此好心吧……」
「你說呢,陸太醫?」他陰測測地問。
燕安淮聽罷,眯了眯眼,隨後冷笑道:「你別猜了,那天為你看診的人不是我。」
徐意山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他再清楚不過,那天晚上知道自己突然發病的人只有陸太醫和小范。而且小范早就交待過了,那天他因為太困了就睡過去了,所以為自己守夜的人並不是小范。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夜陪著自己的一定是眼前這個謊話百出的「陸太醫」。
可是,這人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做?自己在他心裡難道不是一直是顆可有可無的棋子嗎?
「我可沒說是你,」徐意山不想跟他多說,「只是,這宮裡對我好的人本來就不多,小范是一個,明小侍也算得上是一個,可惜的是他們都死了。」
「其實,他們都死得有幾分蹊蹺。」淮王猶豫片刻,說:「你仔細想想,當年會害得你手上長紅疹,又暗中逼死明小侍的人究竟是何人?還有你那貼身宮人小范……」
徐意山點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估計當年害我長紅疹和逼死明小侍的都是冷皇侍。而小范之死,我之前一直不信是慕清迤做的,但是自從他狠心地殘害全宮的狸貓后,我便信了是他。」
「冷皇侍此人雖然心機頗深,害人不淺,但他沒有理由讓明小侍用死亡來換取你的升位,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燕安淮並不打算現在就告訴他,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冷氏的真實身份。但他希望自己的話能提醒徐意山,令後者能朝真相所在的方向去思考。
「不是冷皇侍,那會是誰?不是慕清迤,那又是誰?」徐意山難得地激動了起來,他雙手抓著腿上蓋的薄被,「你告訴我,快說到底是誰!」
淮王眼中閃過一絲矛盾,沉聲道:「我也不能確定,只是有一些猜測罷了。而這些猜測,對你我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說的倒是真話。畢竟他也不可能對後宮中每個人所思所想,所念所為都了如指掌。他若是什麼都能算到,那他便是神仙而不是肉身凡胎了。
徐意山卻是一臉不信,恨聲道:「就算你不說,總有一天我也會知道的。所有骯髒的東西,就算是用謊言隱藏,也不能去其污濁;所有害過我的人,就算是風光一時,最終都將在我手中化為白骨,銼成齏粉!」
燕安淮沉默地聽他說完,放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指尖定是泛上了烏青,這令他如往常般自厭地蜷起了手指。他本以為徐意山的話是不會對自己產生什麼影響的,沒想到心緒還是發生了變化:他太過矛盾了,而這種矛盾對於他來說,顯然是多餘的。
徐意山自然也發現了他右手手指上逐漸向上蔓延的青色,剛想關心他一兩句,卻看見了男人臉上厭惡的神色,以為他是在討厭自己的狠毒。他心裡頓時像是被誰挖空了一塊,並非多痛,但想說的話卻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無妨,」淮王輕咳一聲,一臉正色道:「你既有此志向,還當量力而為之。切記,你若想要除掉慕氏之子,並非易事。你若是需要幫助……」他停頓片刻,「你知道該如何找我。除此之外,你或許可以適當觀察戚太皇侍有何異常之處。」
「知道了。」徐意山冷淡道。他心想,如果下毒都行不通的話,那要如何才好呢?
候在一旁的衛子俊見這陸太醫收拾好東西走了,才慢慢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問:「主子,剛剛那位大人到底是……」
徐意山見他一臉被嚇到的樣子,安撫道:「這個陸太醫腦子有些毛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這樣,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說些胡話。」
「好吧……那您真的要去害慕御侍嗎?」衛子俊低著頭,捏著衣角的手抖得厲害,「主子,這太可怕了,萬一要是……那沒出生的小皇子也是半條人命啊!」
「那又如何?」徐意山冷笑道:「你難道不恨慕清迤那樣對你?他之前把你當成狗,拴在大殿的柱子上,用鞭子抽打你,讓你學狗叫。他甚至還騎在你的背上,拿你當馬騎。最可惡的是,他砸碎了你爹送你的玉佩……」
「大人,求求您別說了!」衛子俊的膝蓋軟了下來,跪坐在了地上。他從懷裡掏出用綢帕包好的、用魚鰾膠[注1.]勉強粘合好的玉佩,緊緊地握在手心,低頭道:「那慕御侍的確是壞人,他最喜歡毀掉別人珍愛的東西。小的這輩子最感激的就是您,是您將小的從碧泱宮裡救出來,給了小的新生!」
「所以不久之後,就有一個能讓你向我報恩的機會。」徐意山將手放到他的肩上,「我有一件很想辦到的事,可能需要你替我跑腿。我很信任你,也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他會選擇讓衛子俊替自己辦事是早就想好了的。原因就在於,此人雖然性子懦弱了些,但只要有忠心,同時亦心懷仇恨,那麼事情就會好辦很多。
傍晚時分,溫和的夏風輕輕吹卷著天邊層層的火燒雲,霞光浸染著落暉,歸鳥齊飛,夏蟲囂叫,正是一天中最惹人睏倦之時。洛帝放下批閱奏章的御筆,命人前來伺候自己更衣。無論是在年少時,還是登上大極后,他都曾多次在暮晚時分登上闕樓,只為看這巍巍宮殿,沐金光而立;只為聽那古剎的鐘聲,悠遠綿長。遠方青山疊嶂,浮雲繚繞,山外天外,世間廣闊,風光無限——只可惜他少有機會能離開皇宮。
這是他的宮殿,也是他的天下。年少輕狂時,他曾信誓旦旦,每日都要和自己最愛的伴讀攜手登樓。他難以忘記第一次帶阿君來這裡時,少年驚喜的尖叫,夕陽下泛著紅光的臉龐;狂風吹過他們的鬢髮,他們並排著張開雙臂時,如同兩隻振翅欲飛的鳥兒。那一刻,他們彷彿逃離了這逼仄穢濁的宮殿,也脫離了戚氏的掌心,越過精美卻沉悶的琉璃瓦,歡快地飛翔在遼闊天地間……
那時的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之後無數的年月里,每次登高望遠,獨他一人而已。
「皇上,已經按您的吩咐接顧御侍過來了。」樂公公氣喘吁吁地爬上闕樓,其他的一群太監和宮人們都在下面等候著。
洛帝皺了皺眉,將思緒從回憶中拉扯了出來。當他回到乾陽宮,見到跪在床邊的顧思書時,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煩躁,說話的語氣便差了些:「你的病終於是好了么?」
「回陛下,臣下知錯了……」徐意山抬起頭來,眸中似有點點淚光,「臣下不該在陛下來探病時使小性子,埋怨陛下。臣下的貓死了便死了,臣下不該因此大病一場,更不該跟陛下置氣。這些日子見不到陛下,臣下實在是後悔不已。」
洛帝何嘗聽不出他話中仍有怨氣,但上次的事畢竟是自己不厚道,心中難免有愧。他伸手將「顧御侍」扶了起來。臉上的表情緩和了幾分,摸著他的手說:「你既知錯,朕便不再追究。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可有什麼想要的嗎?」
徐意山將裝出來的眼淚憋回去,淡笑道:「只要能同陛下在一起,夫復何求[注2.]?」
「朕似乎從未送過你什麼特別貴重的禮物,你就真沒有什麼想要的?」
「那如果臣下想要陛下同臣下一起做一件事,您會答應嗎?」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他之前很想做卻從未做成的事,而且此事說不定還可以拉近他同男人之間的關係,一箭雙鵰。
「何事?」洛帝也來了些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