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掌刑司接到了聖旨,便立刻奉命對後宮中有人用巫蠱之術害人一事進行徹查。一個接一個的宮殿搜查過去,一直毫無所獲。豈料,最後竟在碧泱宮的慕御侍的寢殿中發現了用陶土做成的粗糙的人偶。這人偶身上穿的正是顧御侍最愛穿的天青色的衣物,手臂上還用絲線纏著個繡花錦囊,錦囊中裝的正是兩片人的指甲。


  結合小范留下的遺書里的描述,還有仵作之前驗屍后留下的記錄,掌刑司認定慕御侍有用巫蠱之術陷害顧御侍的嫌疑。因為此案涉及到目前最受寵的君侍,掌刑司便將判案權交到了皇帝和戚太皇侍手上,並沒有及時捉拿犯案者歸案。


  那日,在掌刑司的人搜查碧泱宮的時候,慕清迤恰好被戚太皇侍召去陪後者下棋。當他晚上回到自己宮裡時,才得知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禍事。


  慕清迤一時間又驚又怒,坐立難安。可是他哭都哭不出來,只是整日食不下咽,到了晚間也不能入睡。他從未有過如此想見洛帝一面的時候,可是男人根本不理他,也不翻他的牌子,這令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一直在他身邊伺候著的宮人阿青見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急道:「主子,您要是繼續這樣下去,那害您的人就已經贏了,而您將永無翻身之日!」


  「是他害的我么……」慕清迤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頹然道:「我雖然恨他,卻不願這麼早就和他撕破臉,只想著今後暗中捅他刀子。可他卻用如此陰險的法子害我,不惜犧牲自己貼身宮人的性命,真是讓我好生意外……」


  阿青一邊為他綰髮,一邊道:「您難道還對顧御侍抱有幻想嗎?你們從來都只能是敵人,哪裡能是朋友呢?」


  「我明天要再見他一面,我要他親口承認是他害的我。然後,我便要讓他知道我不再是過去的我了。」


  翌日清晨,起了個大早的慕清迤蹲坐在碧泱宮正殿露台後面的湖邊,獃獃地望著花園中心結冰的湖面。


  小范就是在這湖裡被淹死的,遇害的時候湖面正好沒有結冰,不像現在是倒春寒,春寒料峭,春雪如席。


  徐意山一走進園子,就看見叫自己過來的人獨自蹲在湖邊,一動也不動。那人依舊穿著雪白的狐裘大麾,和漫天的雪花還有四周的雪景融在一起,就像一座生在在雪地上的雕塑。他撐著油紙傘走近前去,讓慕清迤瘦弱的身子完全籠罩在紙傘的陰影下。


  「為什麼?」慕清迤忽然抬起頭問道。他今日沒有梳任何繁複的髮式,只是在頭頂挽了個烏黑的髮髻,白皙的臉蛋,光潔的額頭,依稀有幾分剛進宮時那個清秀少年的模樣。


  徐意山看著他濕潤的髮髻,沾著水珠的睫毛,還有凍得發紫的嘴唇,微笑著將手中的紙傘移開,「你問我為什麼?不是你先害小范的么?」


  慕清迤伸出如冰棍般的手指,死死抓著他握著傘柄的手,「我說過,小范的死和我毫無關係,是你想用小范的死陷害我。」他慢慢站起身來,凄聲道:「顧思書,你還記得你曾發過的誓嗎?你說你喜歡我,若是騙我就會斷子絕孫!可是你現在不僅爬上了皇上的床,還用這種陰毒的法子害我!」


  「沒錯,我是曾經這麼說過。」徐意山望著眼前的冰湖,淡漠道:「那時候洛帝還沒有寵幸我,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不是我故意要和你爭寵,只是不得已而為之。你要知道,皇宮就像這深不見底的湖泊,我們都只是沉浮在湖裡的一葉小舟罷了,或升或沉,身不由己。而皇上的寵愛就和茫茫的湖水一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若是能收斂些,何至於此?」


  「你說的都是借口!」慕清迤冷笑道:「我早該看透你,你不過是個追逐榮華富貴的小人。我真不該給你第二次騙我的機會,早該在你當年拋棄我當了小侍的時候就看清一切!為何我還要再信你,我真是蠢!」


  「無論你信不信我,我都沒有害過你。」徐意山將他抓著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從自己手上扒開,坦然道:「小范在遺書里清清楚楚寫著是你要害他,我只是為他討回公道罷了。至於你,為何至今仍不知悔改?」


  慕清迤終是再忍不住,抬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清脆的耳光聲回蕩在空曠的雪地間,似是將不遠處樹枝上的堆雪都震落了些許。


  徐意山摸著自己臉上滾燙的指痕,居然覺得有些好笑。他挑眉問:「就這樣?」


  「打你這第一下是為你當年背信棄義,這第二下……」徐意山捉住慕清迤再次抬起的手,冷聲道:「該還的都還請了,上次我去你那裡要來衛子俊的時候,不是都說得好好的?」


  「你永遠都還不清!」慕清迤用盡全力想掙脫他的手,喘著氣道:「我真不該心軟的。你上次不過是去我那裡親手為我做了一頓難吃的飯,我便將那個宮人交給你了。可你欠我的,何止是一頓飯、一個耳光而已!」


  「你欠了我一輩子!」慕清迤見掙扎無用,索性停了下來,一張小臉上滿是汗水,「我本來不打算恨你了,是你逼我的。」


  徐意山放開了他,諷刺道:「我欠了你一輩子,那誰又欠了我一輩子?莫要再為犯過的錯事開脫了,過幾天好好去掌刑司認錯吧。」


  慕清迤不知道顧思書為何突然會變成這樣——如此地不講道理,亦如此地冷血。他方才裝可憐想讓這人放自己一馬的計劃也失敗了,這下心知多說無益,只得鐵青著臉看著面前的人。是的,他之前裝模作樣地抱膝蹲在雪地上看了那麼久的雪,又提起他和「顧思書」之前的糾葛,只是想讓這人同情自己,在洛帝面前為自己說說好話——


  這一次是他輸了,他認栽。但他會想辦法補救,絕不會有下一次!下一次,就是顧思書求自己的時候。


  徐意山見慕清迤陰著個臉一直盯著自己看,伸手輕輕捏著他的下巴道:「有什麼好看的?我自問長相入不得人眼,也難得你喜歡我這麼久。」


  慕清迤狠狠將他的手打開,說:「你就當我之前瞎了罷。」


  「可你明明沒瞎,」徐意山再次伸手,將手掌撫上他的眼睫,感受著手心的顫動,「這雙眼明明又大又亮。我從前最喜歡你的眼睛,因為和我弟弟的很像。洛帝……也是最愛你的眼睛嗎?」


  「不,不對。」他剛說完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你渾身上下和冷皇侍最不像的地方就是眼睛了,那人明明有著一對極美的鳳目。你說,當洛帝看著你的眼睛的時候,他還會憑著你想起死去的冷瑜君么?」


  「你為何不去死!」慕清迤低吼著想推開他,卻被徐意山一把抱在懷裡。他的牙齒磕在了對方堅硬的胸膛上,這令他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冷嗎?」徐意山將他的頭按在自己懷裡,想起那人也曾這樣問自己,霎時間覺得有些累了。可是他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想要得到的東西也還沒有得到,怎麼能這麼快就感到累呢?


  「我很冷!」慕清迤覺得自己的雙腿都在打顫,「明明知道有眼線盯著我們,你還敢抱我。看樣子你是瘋了,可我還沒瘋。在這裡站著太冷了,求求你放我走吧!」


  徐意山卻只是在他耳邊吹著熱氣:「其實我知道小范不是你害死的,不過樣子還是要做的。只有你這麼傻,才會覺得是我要害你。」


  慕清迤覺得自己快要被他的反覆無常給逼瘋了,「不是你還會是誰?等我今後慢慢跟你算這筆賬!」說完,他使勁從徐意山懷裡掙出來,蹣跚著走到不遠處的紅梅樹下面,折斷了一根梅枝拿在手裡。他停下了片刻,才朗聲道:「顧思書,不管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從今以後,我們就如同這根梅枝,恩斷義絕!」


  徐意山看著在他手上折成兩斷後,又被狠狠扔在雪地上的紅梅枝,靜靜地沒有說話。等到慕清迤走了以後,他才彎腰下去撿起梅枝,用兩指拈在手裡,著迷地嗅著梅花的淡淡的清香。他將自己的唇遮掩在梅瓣後面,不知怎地,竟然笑出了聲。


  就在慕清迤被召去掌刑司那日的夜裡,洛帝意外地翻了顧御侍的牌子。


  「你滿意了?」和這句飽含怒意的問話一同到來的是踹在胸口的狠狠的一腳。徐意山似毫無痛覺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無辜道:「臣下也想不到這事竟是慕御侍做的。陛下,念在曾經的情分上,臣下願代替慕御侍受罰。」


  洛帝被他氣得又給了他一腳,「朕看你還真是忘了自己是誰。有些能耐了啊,今日戚太皇侍還在朕面前說你的好話。你是不信朕隨時可以辦了你?」


  徐意山心道果然出力幫戚太皇侍辦成了事,那個男人就會暗中向洛帝施壓。在皇帝完全並不信任自己,也談不上多喜歡自己的情況下,他只能像以前一樣暫時投靠戚太皇侍。


  「不是這樣!」徐意山使勁在眼角擠出兩滴眼淚,「臣下也只是一心想為被害死的小范討回公道,才會請求掌刑司介入此事。臣下是真的不知情……」


  「滾!」洛帝一揮手,徐意山就被洛帝身邊的那個聾啞人侍衛往門外拖去。當他被拖到殿門口的時候,隱約聽見洛帝似乎在低聲自言自語:「朕的阿君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一定是有人想害他……」


  慕御侍在宮中行巫蠱之術害人一事已經塵埃落定。在洛帝和戚太皇侍的共同商議下,慕清迤被判獲罪,但卻僅僅只是降級為小侍,處杖責十下,關禁閉三個月。


  「真是聖恩浩蕩啊……小范,你瞑目了嗎?等了這麼久,終於可以出宮下葬了。」徐意山單手扶在小范即將被抬出宮去的棺木上,默然看著自己的指甲在在木棺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送走小范的棺木后,他回到了自己還是小侍時和小范一同居住的福煦宮的棲雁院里。


  徐意山知道自己不會再有真正的眼淚,回憶對他來說真的只是回憶罷了。他想起小范從前很喜歡的那隻叫阿花的貓,吩咐身後跟著的人道:「以前南水院的那隻貓還在么,想辦法弄到我宮裡去。」


  幾日後,徐意山躺在榻上,慵懶地撫弄著阿花脖子上的絨毛,面無表情地對它說:「從此以後,你就叫小范了。」


  這花貓雖然是老了,肥了,也丑了點,但起碼比人值得信賴,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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