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自從身上被迫戴上了那沉甸甸的金環和鎖頭,徐意山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難過起來。
走路時那玩意墜在兩腿之間,搖晃時會硌得他生疼不說,還像是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他:你是洛帝的奴隸,一個可以被人隨意揉捏的可憐玩具——既污穢又卑賤。他私下裡嘗試過很多方法想要將那物取下來,可都無濟於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打身後的傷好些了,洛帝便放了他回霞飛宮,也沒有再召過他去乾陽宮侍寢。
這日,雪霽初晴,風光大好。湛藍晴空萬里無雲,蒼鳥展翼掠過青瓦朱牆,伴著一聲聲永無變化的晨鐘,喚醒深宮中沉睡的眾人。也許在翱翔的蒼鷹眼中,這宮裡的人類無論身居何位,似乎都沒什麼不同。為人者,或許都自囚而掙扎,心慎卻脆弱。
「思書,」慕清迤早早地從福煦宮來到了霞飛宮。他今日穿著身純白色的刺繡錦袍,如同珍貴的白錦中包裹著的精緻的瓷人,在陽光下幾乎顯得透明。他看起來心情愉悅,氣色也頗好,「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出去晒晒太陽,賞賞雪好不好?」
當有些時日未見的慕清迤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眼中含笑,白衣逆光,徐意山竟差點將這人錯認成已經去世了的冷皇侍。
太像了……而且是越來越像。無論是周身的氣質,還是走路的姿勢,甚至是說話時的神態。這樣的慕清迤令他感到有些陌生,也有些不知所措。
「思書啊,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慕清迤親熱地挽著他的手,兩個人並肩走在鋪著薄雪的宮道上。宮道上的雪大多被人掃到了兩旁,這下太陽出來了,昨夜剛下的雪也該化了。他們身後跟著幾個貼身的宮人和小太監,因為主子不願坐步輦的關係,只好戰戰兢兢地撐著傘,只有徐意山的貼身宮人小范在前面步履輕快地開路。
徐意山知道他和慕清迤不該這樣親密地挽著手。這算什麼?是好兄弟,還是宮中「密友」?無論如何,他們一個是御侍,一個是小侍,是上下級的關係,當眾挽手是為失儀,傳出去會讓人笑話。但是他都已經這樣了,何懼笑話?
「也許你已經聽說了,最近皇上他……讓我去得挺勤的。那些個小侍們,甚至是有的御侍,因此都有些嫉妒我。特別是雪璋宮的王御侍,已經派過人來找我的麻煩了。但是你知道么,」他停頓了一下,才道:「皇上每次不管喝沒喝醉,只要是抱著我的時候,都會喊冷皇侍的小名,他叫我『阿君』,阿君……」
越說到後面,慕清迤的聲音越小。他極小聲地,略帶遲疑地問徐意山:「皇上會不會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只將我當作是冷皇侍的替身?」
「我聽說……」徐意山將心裡緩慢升起的火壓下去,好像只要用力掐滅了那點小火苗,他的心裡就不會再有到處亂飛的火星子了似的,「不光是你,他最近對著每個侍寢的君侍都叫『阿君』。於他而言,這也許只是個新的愛稱罷了。」
「不是的,」慕清迤如冰雪般潔白的臉上泛起了兩分悲意,「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裡有了猜測。他也許從始至終心裡都只有冷皇侍一人,我們所有被召去侍寢的人都只是那人的替身,連司秋貴侍都只是為堵住悠悠眾口的擋箭牌而已。」
徐意山自然什麼都明白,但他不能說。他想起了在病榻上蒼白著臉的冷皇侍,其實連那人都只是洛帝最愛的那個伴讀的替身而已。現在冷皇侍不在了,大家就都成了替身的替身,誰都不比誰高貴上半分。可憐洛帝養了一整個後宮的替身,只為填補心裡的空缺,卻是將所有人都拖累了,都成了得不到愛的可憐人。
但他轉念一想,至少包括慕清迤在內的君侍們不會像他一樣要一直戴著那麼恥辱的玩意,真要算起來,倒真是比他高貴一些。而他自己雖然名分上是御侍,可其實比所有人都要矮上一頭,是最低級的玩物。他想要冷笑,卻始終笑不出來。
慕清迤見他滿臉陰鬱,側過臉偷偷勾起了嘴角,「雖然如此,但我已經決定了從今以後都穿白衣。既然大家都是替身,那我一定要做最像的那一個。思書,你一定會支持我的吧?」
徐意山只有沉默著點頭,心裡越發難受起來。他覺得有什麼在默默地變了,不只是慕清迤,還有他們之間,當然,還有他自己。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變,就像宮牆上的朱漆,早已沒了初見時鮮艷的顏色,可他寧願騙自己,是歲月斑駁了。
兩人在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快走到了雪璋宮的門口。「賞雪須去雪璋宮,雲湖高處勝仙境。」這是宮裡四處都流傳已久的名言。但是一想到這裡是戚太皇侍的親侄子戚妃侍的地盤,而且雪璋宮的王御侍還剛找過慕清迤的麻煩,徐意山便有些遲疑要不要進去。
在慕清迤的一再堅持下,他們最終還是踏入了雪璋宮的大門。這雪璋宮裡最負盛名的景緻便是東邊映雪園裡的雲湖,冬季常常結冰,湖面如冰鑒,倒映著四周精美的亭台樓閣。
雲湖的中心是一座雕龍繪鳳的漢白玉拱橋,於湖面上天然形成的一道虹橋相映成趣,似相伴而生,引人涉足。湖邊青色的松枝和點綴著淡黃色花朵的臘梅枝上都掛著晶瑩剔透的冰凌,像是一個個身披玉帶,盛裝打扮的宮人。而不遠處的一座座宮殿的外牆和廊柱亦都是純白色,青色的屋檐下方墜著冰簾,如同帝王冕冠下的十二旒玉珠,映射著七彩的虹光,在眾人眼中交織成一片光怪陸離的夢境。這宮中一草一木,一樓一閣,都像是由能工巧匠用冰雪雕成,宛如雲上仙境。
徐意山見慕清迤要往拱橋上行去,連忙拉住他:「雖然剛雪后初晴,但是橋上的雪還未消融,也不見掃雪的宮人,橋面必定濕滑,最好別去。」
「可是咱們好不容易來一趟雪璋宮,不去登橋看雪就太遺憾了。再說了,我們後面跟著那麼多人,怎麼可能會摔倒呢?」
「那就讓你的貼身宮人阿青扶著你走,這樣安全些。」
「思書,你攙著我上去好不好?我不放心其他人,只有你能保護好我。」慕清迤滿臉企盼地說著,同時將徐意山的胳膊拽得死死的,一副說什麼都不放手的架勢。
面對這人,無論徐意山心裡想得再多,最後的結果往往都是不斷的縱容。他自己也分不清這縱容到底是因為喜愛還是歉疚,總之是他負了慕清迤在先,現在只能找機會挽救彼此之間的關係。
可是越往橋上走,徐意山心裡就越發後悔,因為橋上不僅堆著厚雪,而且因為地勢較高的原因,陽光照在白雪上格外刺眼,晃得他眼睛發疼,而且開始不自覺地流眼淚,走路也沒之前那麼穩健了。
「思書,你說我們這樣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在橋上,像不像兩個相互扶持的老頭子?你看,咱們還沒老呢,我就開始幻想那一天了……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真的等得到那一天嗎?到那時,我老了,你也老了,你還能扶得動我么?」慕清迤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轉過頭來看他,驚訝道:「思書,你怎麼哭了……」
「我沒哭,是有些睜不開眼。」徐意山緊了緊身上裹著的狐裘,伸手用袖子遮擋住眼睛,也在趁機抹著眼淚。可是他的眼淚越擦越多,竟像止不住了似的,讓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雪盲了。正當他想對慕清迤說先回霞飛宮的時候,後者突然抓著他叫了起來:「天吶,是王御侍!咱們的人才進雪璋宮通報了沒多久,他居然就能找到咱們。你看,他就在對面的橋底下……」
徐意山將手拿開,抬起頭,在一片純白中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個茶色的身影。他記憶中的王御侍相貌平平,唯一能讓人記得住的便是一雙長眉,眉心有一粒水滴形的硃砂痣。此時他們一行人已經走到橋中央了,他的貼身宮人小范和貼身太監化雨見自家主子面色不對,都想上前來扶住他,可慕清迤偏偏不願意撒手,在他耳邊說:「這王御侍的表情好可怕,你待會兒可要幫幫我。」
徐意山忍住眼睛的不適,耐著性子點撥慕清迤:「你現在正得寵,而這姓王的絲毫不得寵。他若是非要接二連三地找你的麻煩,很有可能只是幫戚妃侍出氣罷了,畢竟他是戚氏的嘍啰之一。只是你現在才是小侍而已,他們未免擔心得太早了。我們最好不要招惹雪璋宮的人,跟他見了禮,再去向戚妃侍請個安,想辦法緩了你與他們之間的矛盾。」
「慕小侍,你伸著脖子到處望啥呢?還不趕快滾下來向本君請安?」
「王御侍,你之前派了那麼多小侍到我的院子前面詆毀我,辱罵我,害我在福煦宮都交不了朋友,孤立無援。就這樣,你還指望我向你請安嗎?」
沒想到慕清迤完全沒聽他的忠告,不僅一改之前害怕的樣子,反而叉著腰義憤填膺地跟王御侍對罵了起來。徐意山震驚之餘,心道慕清迤這下定是沒救了——打狗也要看主人,這王御侍的主人可是戚妃侍,而戚妃侍背後則是比司秋還可怕的戚太皇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