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徐意山一把將發了瘋的夏氏推開,一抹胸口,指間已染上了淡淡的血跡。
「夏御侍」仍是沒心沒肺地笑著,懷中的肥耗子不停地蹬著腿想從他的魔爪逃脫,可都被自己的主人按了回來,只能「吱吱」地亂叫著。
「看這畜生,知道自己闖了禍就想跑,好生機靈!」
「可它哪裡跑得掉?犯了錯事就得被關進冷宮,一輩子都別想出去……」
這狀似無心的比喻讓徐意山心中一跳,不由得細細打量起了這紫葭宮裡的眾人。先看眼前的夏御侍,初見時這人出眾的容貌就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可如今他脊背佝僂如老者,桃花眼裡一片霧霾,哪裡還有半分如畫仙般的美貌?再看餘下眾人,皆是面黃肌瘦,身上穿著稍顯破舊的衣服,哪裡有半分曾經的君侍的模樣?
他心下凄然,原來自己臆想的自由其實是變相的奴役:只要他在這宮裡,便是受高位者控制和壓迫的棋子;只要這天下是洛帝的,他便永受仇恨的煎熬和束縛,何來哪怕一絲一毫的自由?
他想明白了這些,便想立刻逃離這個完全不利於自己復仇的冷宮,可是有人卻不放過他,大聲嚷道:「我想起來了!這個新來的不正是頂替夏氏當上御侍的顧御侍嗎?夏氏變瘋不就是因為他?」
又有人道:「這裡頭誰整誰哪裡說得清,夏氏怕是因求而不得,又一下子落差太大,而生了痴念吧……我們開開玩笑便罷了,何必為難同命相連的人?」
「話不能這樣說,」下巴極尖的青年冷笑道,「我們這些人裡面,有幾個是真正清白無辜的?像我,就是整了幾個看不過眼的賤人才被關進來的。這姓顧的看起來溫厚,實際怕是心如蛇蠍,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眾人聽后都覺著這話是在隱射自己,便都默不作聲了。
徐意山也啞然:他竟無法反駁這些話。雖然心知夏氏變瘋和他沒多大幹系,但畢竟明宇杉是為了讓他當上御侍才會去整夏氏,而最後的受益人也是他,所以他對夏氏也有一絲內疚。後面這人說他心如蛇蠍他也無從爭辯——善惡因果,一念之間,不是那麼容易分清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惡人,只是還沒有到真正鐵石心腸,心如蛇蠍的時候。
「主子,咱們快走吧,方才咬你那耗子若是有鼠疫可就糟了……」小范輕扯著徐意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將他往人群外拖去。
「好……」
主僕兩人找到安排給他們的廂房,比想象中要乾淨一些,卻也和霞飛宮裡的住處有天壤之別,充其量也就和做宮人時住的宿房差不多。一張沒有床帳的單人床,一套低矮的桌椅,一個帶黃銅鏡的梳妝台,便是這屋裡所有的陳設了。泛黃的窗戶紙上的幾個大洞里照進幾抹晨輝,將床上,桌上和銅鏡上的灰塵照得纖毫畢現,如同覆了一層薄霜。
小范拿出抹布將桌椅擦了,哭喪著臉說:「這裡簡直太差了……主子您先坐會兒,我去請太醫過來。」
「不用了,我自己擦點葯就好。其實沒有飛蟲和老鼠已經很不錯了,倒是委屈你跟著我一起遭罪了。」
「主子您千萬別這麼說!小的既然跟著您了,就是我的福氣!」
徐意山看進他一派清明的眼裡,感嘆道:「你何必如此忠心呢?之前的我有升遷的可能,你這麼做我倒還能理解,可如今的我再無翻身的可能,你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可不是那種人!」小范看鼓起了腮幫子,使勁絞著手裡的帕子。
「那你是哪種人?」徐意山站起身來,走近他,「如果你真的想表現你的忠誠,就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我……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再騙我還有什麼意思呢?」他輕輕捧起眼前滿臉通紅的少年的臉頰,手心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
小范看見他過來,就想往後退,可還是沒能逃脫。他感到一陣清新的香氣撲面而來——就像是穿越過竹林間的絲絲涼爽晨風那樣好聞。這個人的味道就是這樣,讓人難以抵擋的同時,也不由得感到矛盾。
「我真的沒有騙您。」小范跪了下來,讓自己光滑的臉蛋從那雙長了薄繭的手上離開。
「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但我怎麼也無法容忍,到了這步田地,身邊陪著我的還是個異心人。」
跪著的人愣住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用了什麼辦法讓你乖乖聽話的,但你告訴我實話也不會怎樣,我不會說出去,更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知道我沒有任何籌碼可言,但我能保證的是,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走出這裡,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可是您怎麼出得去呢?」小范的眼睛紅了。
「總會有那一天的。我不會甘心讓你跟著我吃苦的。」
聽到這話,小范「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說道:「其實我早就覺得您和『他』口中描述的不一樣了……這些日子以來,都是你被別人整,我從沒見過你主動去害人……」
「你說的『他』是誰?」
「是……是戚太皇侍。他讓我看著您,將您的一舉一動都彙報給他。」
怪不得戚太皇侍給他下達了任務,卻再也沒有單獨召見過他,原來自己的一切都在那人的掌握之中。
「你當真沒有騙我?」
小范點頭如搗蒜。
「好,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到了午時,小范敲門進來,手裡端著兩碗白飯和一盤土豆炒肉絲。
兩人默默地用完不甚可口的午膳,剛放下筷子,便聽到門外開始傳來嘈雜的人語聲,而後便是清脆的敲門聲。
「你還來這裡做什麼?!」
小范一見來人就氣得不輕,也不管什麼高低禮數了,作勢就要將門重新關上。
「讓吳妃侍進來吧。」徐意山忍著心裡的恨,盡量平靜地說道。
「我已經不再是妃侍了,現在是御侍。」吳啟坤尷尬地笑了笑,帶著他最喜愛的貼身小太監「化雨」,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進了屋子。
見沒人請他落座,吳啟坤也沒發什麼脾氣,只是下命令讓小范出去了。
「那個……思書啊,聖上特許了我來看你。這是我給你準備的乾淨的被褥,還有,這是皇上給你準備的佛經和佛像,讓你將這佛像掛在牆上,每天……」
「多謝吳御侍,東西收到了,您請回吧。」
「別,你先聽我說完。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要害你都是司秋的主意,是他用化雨威脅我。如果我不聽他的,他就會傷害化雨,所以我也是有苦衷的。你知道的,我恨司秋恨得要死,你又不願意和我聯手扳倒他,現在這種情況,咱們都只能任他擺布了……」
「那毒是如何下的?」
「是我下在煙嘴上的,毒粉也是司秋給我的。我知道你派人去換了煙葉,但其實不是那人害了你。別看司秋平日里瘋瘋癲癲,真整起人來還是有一套的。」
聽到不是房誠害了他,徐意山心裡的陰霾一下子去了大半。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最令他難過的,因此他之前恨房誠甚至超過了恨吳啟坤。至於司秋,他早就決定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好好還以顏色。但他不明白的是,就是他知道司秋的一些秘密,但那人何必要三番五次地害他這麼一個小人物,而且還要用這麼複雜的方法?
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送走不斷跟他道歉的吳啟坤之後,徐意山依循聖旨將佛像掛到了牆上。畫中的佛祖寶相莊嚴,一臉淡漠地俯瞰著世間眾人。他卻不敢再像兒時那樣與佛像對視,反而覺得屋裡的空氣變得沉重不已,只能匆匆離開了房間。
午後的院子里沒什麼人,只有夏御侍一個人在日頭下蹲著逗耗子玩。
徐意山知道這紫葭宮的侍衛盯人盯得很緊,他又是剛來的,不敢偷偷溜出去,只能到處溜達溜達,同時暗自觀察著這已經瘋了的夏氏。
他注意到,夏氏每逗一會兒老鼠,便要走到天井中央的枯井那兒呆站很久,一動不動的。等到「罰站」完畢,他又要回到原先的位置蹲下,徐意山數了數,居然每次都是剛好走七步,每次的步點都一模一樣,十分之精準。
徐意山十分好奇他是如何做到完美無缺地控制自己的步伐的,便開始有心地觀察起了這人。可是日復一日,都過去快一個月了,他都沒能從中得到答案。
他時常覺得自己費盡心力觀察一個瘋子,本身也是快瘋了的前兆。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另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寂靜午後。就在徐意山準備放棄了的時候,夏氏終於有了異常。這一天,他不僅沒有和耗子玩耍,還有更詭異的事情發生:
徐意山看得很清楚,夏御侍從井邊走回到他經常蹲著的地方,居然只用了六步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