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幕晦暗,似要落雨。


  徐意山坐在窗前,手裡捏著細狼毫,心思煩亂,毫無落筆的意圖。不知是否是受這天氣影響,他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而這幾日以來的平靜都不過是假象。


  明宇杉的屍體還擺在掌刑司的後院里等著家人領回。他偷偷去看過一次,那屍體的右下腹已經開始出現屍綠,臉還是那張臉,就是面色呈灰,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經過冷靜下來之後的不斷的思考,他覺得明宇杉去挑釁那夏御侍更像是有意為之,而明宇杉也很有可能是自殺的,畢竟那夏御侍的表現不像是會狠心殺人的兇手。問題在於,這明宇杉活得好好的,為何要尋死?

  雖然明宇杉極有可能是受人指使,被安排去害那夏御侍。但這種兩敗俱傷的方法,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他正出神,呼嘯著的狂風從窗欞灌入,沉木鎮紙不住地在桌上震動,潔白的宣紙如一張張展開的蝶翼,翻湧著似要乘風而去。而院子里的廣玉蘭也被吹打得七零八落,懨懨地聳拉著腦袋,似乎正對著自己失去的花瓣黯然嘆氣。


  「主子,怎麼辦呀,這幾天連著下暴雨,我養的花都快死光了!」小范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想盡辦法挽留這些脆弱的花花草草,可是收效甚微。


  「哈哈,救不了就別救啦!就你這笨腦袋,還能想出什麼好法子不成?」伴隨著一陣少年人的清亮的笑聲,一個紫色的身影蹦跳著進入了小院,「快走快走,冷皇侍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讓我們都去星梵殿那邊集合。」


  徐意山雖然有些奇怪為何是這熊小侍跑來通知他,不過他也懶得多問了,就跟著熊小侍往星梵殿行去。


  當他們路過明宇杉生前住的小院的時候,熊彌霄忽然道:「明明死得好慘,真希望冷皇侍帶來的是那夏御侍要被殺頭的消息。」


  徐意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便回過頭去看那開滿了淡粉色木槿花的院子。他想起有曾經很多次,當他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書時,總能看到那人站在斜對面的院子的門口默默凝視著他。


  如果是以前,他會覺得那人又發病了,會趕緊讓小范將院門關上。可是現在,他倒是希望每次一推開門,就能見到那人的猥瑣笑容。只是木棉花猶在,人卻不會再歸來了。


  天氣陰沉,烏雲滾滾。迷濛之間,他彷彿又看到一個藍衫少年正閑散地倚在門欄,身後粉色木槿叢叢,開得天真爛漫。可當他眨了次眼,不僅那藍色的人影不見了,連繁花都化作了滿地落紅,甚至連那座小院都快要消失在他的眼中……


  當他們走到星梵殿的時候,天上已經飄起了細雨,眾人站在有些泥濘的沙地上面,苦不堪言。


  沙地最前面的台階上坐著穿著一身白衣的冷皇侍。因為有屋檐遮擋的關係,他沒有淋到雨,只是袍角上有些乾涸的泥點。他旁邊站著的是鄒公公,雙手捧著聖旨,腳邊是一把雕花柄油紙傘。


  雨越下越大,天際已經隱隱有沉悶的雷聲傳來,眾人都不免有些擔心待會要淋著暴雨走回去。徐意山倒不怕淋雨,他只覺得四周的空氣十分沉悶,隆隆的雷聲更像是擂在他的心上。


  「鄒公公,開始吧。」冷皇侍抬手,鄒公公隨之展開金黃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雪璋宮夏御侍品行不端,謀害人命,現剝奪君侍位分,並處以杖刑三十,打入冷宮,終身不得複位……」


  眾人聽到夏御侍只是受些活罪,不用償命時,多少都有些不平。徐意山心想,冷皇侍果然是向司秋貴侍妥協了,這般結果應是經過多方勢力較量之後得出的。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明宇杉難過,因為那個人的目的或多或少都已經達到了:夏氏已毀,有新人即將上位。


  「福煦宮顧思書溫正恭良,珩璜有則……」


  鄒公公剛念出前半段話,徐意山心裡就似被天上的閃電劈中,驚嚇之餘又忽然通透了許多——原來明宇杉讓冷皇侍答應他的就是這件事!

  想不到自己的升遷機會竟是那人用命換來的。怪不得之前冷皇侍召他去談話時的語氣那麼肯定,原來這一切都是早早就安排好的。如此說來,他應該會被賜住冷皇侍說的嘉禧宮了。


  有些心思敏捷的小侍剛一聽到「福煦宮顧思書」就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都轉過頭盯著徐意山看,眼神中有吃驚,有嫉恨,甚至還有嘲諷。他身邊的熊小侍和關小侍卻還沒反應過來,只是獃獃地看著台階上的人。


  此時的雨點已經逐漸轉化為了傾盆暴雨,灰暗的天際似被誰撕出了一個豁口——天河決口,源源不斷的河水泛濫到了人間,旨在將萬丈紅塵都統統淹沒。


  「……慈心向善,謙虛恭順深得朕心,曾奉太皇侍懿旨冊為小侍,現奉聖諭冊為御侍,賜住——霞飛宮。欽此。」


  霞飛宮?!


  正此時,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天際,徐意山感到自己的臉色亦如那電光般慘白。驚雷陣陣,暴雨如瀑。他頂著從頭灌下的雨水,使勁睜大眼睛看著冷皇侍,看到那如天神般的男人也正望著他。男人的嘴角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檐下密密織成的雨絲像是為他的臉上覆了一層面紗,隱隱約約,如夢似幻,看不真切。


  若是在從前,他一定會為這溫柔的笑容所感染,可是此時此刻的他卻只能感到噁心。


  「思書,恭喜你當上了御侍,還不快上來領旨。」冷皇侍笑道。


  徐意山承受著眾人各異的眼神,也承受著漫天的雨瀑,一步一步地走向台階。他的腳下是如沼澤般泥濘的沙地,每走一步,都好像又往下陷了一層。當他走到鄒公公面前時,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陷入了地獄的最低層,光是下跪和抬手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氣。


  「恭喜顧御侍。」鄒公公躬身,將聖旨雙手遞給了台階下方的徐意山。


  當他接過聖旨的時候,竟覺得手中的這段錦布似有千斤之重,沉重地壓在他的脊背和心間,令他難以呼吸。


  回到棲雁院之後,徐意山將自己鎖進屋子裡,一個人也沒見。可就算是院門緊閉,前來敲門的人還是絡繹不絕,甚至還有人故意在門口大聲說些難聽的話刺激他。


  小范剛得到自己的主子升為御侍的消息的時候,別提有多開心了,但現在他卻為主子的情況發愁。主子好像一點都不高興,而且院門外的小侍們像猛獸一樣可怕,都快把門閂給敲落下來了。


  「主子,霞飛宮的人過來搬東西了,您開開門吧!」


  徐意山將房門打開,霎時間湧進了一堆人:房誠,花公公,還有霞飛宮裡一些眼熟的宮人和太監,尚衣局的人……


  「小山,你還好嗎?」房誠指揮完眾人搬東西,便將臉色蒼白的徐意山拉到一邊,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房大哥,我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上位的是你嗎?其實你也不用太感激那個姓明的,他說不定也沒安好心。不過你上位了對我們的計劃還是很有用的,你還記得我拜託你的事嗎?」


  徐意山看著房誠臉上的傷疤,道:「記得。其實無論明小侍的目的是什麼,我都會記住他這個人。我沒想到的其實是我又要回到霞飛宮。」


  「回到霞飛宮也沒什麼不好的,」房誠笑了,「有我們互相照應,還怕什麼?」


  徐意山點點頭,心想:「面對司秋,我們兩個照應也沒用。」但他沒有說出口,反倒是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目的當然是讓房誠不再為他擔心。房誠見他情緒有所好轉,便也加入了搬東西的行列。


  徐意山剛想自己動手收拾東西,尚衣局的人就衝上來了,舉著軟尺在他身上比比劃划,還有人捧著本子仔細記錄數字。


  花公公見徐意山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彎著腰走上前來,笑道:「恭喜顧御侍!當上御侍之後,您就能享受到各種好東西,不僅有穿不完的新衣裳,還有各種山珍海味……」


  「花公公誇張了。」徐意山決定在這人越說越離譜之前打斷他。


  「您不知道,霞飛宮裡的大伙兒都盼著顧御侍回來呢!畢竟您也算是咱們霞飛宮出來的,就跟家裡人一樣……」


  徐意山正想掏出銀子堵住這人的嘴,小范從屋外跑了進來,一臉興奮道:「主子,接人的轎子來了,讓咱們先過去霞飛宮,說是那邊都收拾好啦!」


  心知該來的總會來,徐意山不再逃避,往院門外停著的兩人抬青色小轎走去。院門口站著的一群人的臉色他也懶得關心了,只注意到熊小侍和關小侍兩個人牽著手,滿臉的不舍和擔憂。


  他坐到軟墊上,剛一坐下就覺得哪裡不太對。這轎子里沒有鑲夜明珠,顯得十分昏暗。他將轎窗的帘子捲起,可是剛剛才下過暴雨,窗外也是一片陰鬱。


  隨著轎子的行進,他感到這轎子越來越搖晃,自己坐著的地方也傳來一陣陣刺痛。徐意山將軟墊拿起來,揭開表面的絨布,看到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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