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知道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過,他感到自己臉上的傷疤裂開了,粘稠的血液沿著傷痕的軌跡流淌到下頷,再不斷滴落到地上。
他看著滿臉得意的罪魁禍首,嘴角微微翹起。
「我想看看你的兇器,英小侍。」
少年似是沒想到他能如此淡定,面上有些慌了。他本以為這個懦弱的宮人會和之前一樣忍氣吞聲,這樣的話自己正好再奚落他一番。可是現在……
「什麼兇器?本君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自己丑臉上的傷口裂了就怪別人,真是品行不端!」
「英小侍,得罪了。」
話音剛落,徐意山一把抓住他的雙手!
因為自覺為這點小事用上武功太過高調,而且鉗住少年手腕的時候也發現此人並不會武功,所以徐意山只打算用點巧勁制服這個英小侍——
只見他迅速將少年纖細的手腕掰過半圈,使手掌向上,同時掐住他脆弱的經脈,令少年不得不放鬆拳頭,一根銀針應聲而落!
徐意山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拾起銀針,在毫無還手之力的英小侍臉上一劃,一道細長的紅線出現在了英小侍光潔白皙的臉上,從右額角直到左嘴角,幾乎將他的整張臉分割成了兩半。
「啊——救命!我的臉——」
少年顫抖著雙手摸上自己的臉,見到鮮血,一邊尖叫一邊大哭了起來,和之前盛氣凌人的樣子完全是天壤之別。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息之間,只有少數幾個人看清楚了到底發生了何事,大部分人都只是呆看著,直到聽見刺耳的尖叫才意識到出事了。
「快叫太醫!」一直站在英小侍身後的藍衣少年一臉緊張地扶住搖搖欲墜的少年,沖其他人大吼道,這時其他人才反應了過來,急急忙忙開始行動起來。
「我去太醫院,你們別讓兇手跑了,快按住他!」一個站得稍靠後的高個青年說完這話,就像一陣風一樣跑遠了,身後還跟著個同樣身手敏捷的小太監。
徐意山根本就沒想跑,他只是表情淡漠地看著一切,任人反剪住自己的雙手。
藍衣小侍本想扶英小侍進屋裡躺著,但後者顯是已經恐懼得崩潰了,兩腿打顫,動也不能動,面上血淚交融,加之表情扭曲,模樣甚陋。而藍衣少年雖然行動極熱切,拉著英小侍到石桌前,按著肩膀讓他坐下,但眼神卻始終帶著一抹譏誚。
太醫很快就到了福煦宮。這次來的是傳聞中的太醫院裡資歷最淺的陸遠涯陸大人和一名少年醫官。
「陸大人……」高個子的青年小侍立在一旁,還想繼續添油加醋地闡述事情緣由。
陸太醫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打盆清水吧,還需要乾淨的毛巾。」
少年醫官接過水和毛巾,在陸太醫的吩咐下將英小侍的臉做了簡單的清潔。
陸遠涯讓英小侍把臉轉到陽光下,他仔細地凝視著臉上那鋒如髮絲的傷口,暗自感嘆划傷此臉的那人下手時必定極為果斷,手法也極好,所以傷口才沒有一丁點的彎曲和抖動。
英小侍還是止不住地嗚咽,眼淚從眼眶中滾了出來,「我要叫他死!」
「淚中帶咸,只會加劇傷口的疼痛。」陸太醫的聲音沉穩低沉,極具安撫力,英小侍聞言果然平復了許多,仰著臉不敢再哭。
徐意山面無表情地看著一直哭哭啼啼的英小侍,和正在為他包紮的陸太醫。這個陸太醫看起來也不過三十歲左右,很年輕,正是醫道剛有所成的年紀。可就是這樣一位年輕大夫,卻在醫治英小侍的時候,似有所察地往自己這邊看了幾次,問了旁人兩句之後,又瞥了自己一眼。
徐意山只是希望那位大人看完英小侍之後,千萬不要來管自己,他實在不想在此時,在此地,前功盡棄。
可是陸遠涯還是朝他走了過來:「這位小侍也受傷了,坐到這邊讓我看一看。」
旁邊幾個小侍見狀不滿,似要勸阻,陸太醫卻凝視著徐意山的臉,隨口道,「難道你們想讓掌刑司的判官大人看到這幅模樣?叢華殿的侍人一個二個滿臉是血地跪地哭訴?整潔、風度是身為君侍的準則,陸某也有權責維護宮廷的臉面和尊嚴的。」
徐意山不知道他這句話到底是說給那些小侍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竟是封死了自己拒絕他的所有理由。眼看著陸遠涯貼近過來,徐意山不禁捏緊了拳頭。
陸遠涯看得極其仔細,一分一秒都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此人會發現自己這張臉的秘密嗎?
陸太醫在觀察徐意山的同時,徐意山也在觀察著他。這個男人穿著藏青色的湘水錦官袍,身上有一種沉靜的氣質。他的眼角微微下垂,眼神里透露出讓人信任的感覺。而薄唇上的一截小鬍子,更為這張英俊文雅的臉龐添上了更一番風味。
若說司秋是彙集了男人明艷和魅惑的特質,那麼此人即是匯聚了男子的剛性與沉穩。
可是此時的陸大人卻只能令徐意山感到緊張。他凝視著陸遠涯的眼睛,想要看透他的想法,但無奈後者根本就不願再多看自己一眼。
「這位小侍臉上的傷要輕一些。似乎是傷疤被利器劃破而導致的出血。但是新傷加舊傷,請恕陸某無力了。青葯,你來替他包紮。」
剛說完,陸太醫就又去看英小侍的情況了,只留下叫青葯的少年醫官幫徐意山處理傷口。
簡單處理完傷勢之後,徐意山被一堆人圍擁著押到了宮裡西南方向的掌刑司。
掌刑司即是這後宮中專門為量刑和處罰君侍設立的部門。一般來說,情節不太嚴重的事件都由掌刑官直接判罰了,最後將處罰結果呈給呈給皇帝和皇侍過目即可。而若是重要事件或者是有較高位分的君侍參與其中,則一般需要皇帝和皇侍親自定奪了。
在掌刑主判官顏大人看來,這次的事件不過又是君侍之間的爭風吃醋罷了,只是傷到了君侍最重要的臉這一點上,可能還是需要參考一下洛帝和冷皇侍的意見,於是他派人將此事報告給了冷皇侍。
「這縫衣針就是你行兇的兇器嗎?」顏大人年紀也不大,三四十歲左右,於歷任掌刑司主判官中算非常年輕的了,在這個位置也剛坐不久。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顏大人努力把眉頭擠成「川」字型皺紋,以彰顯自己的威嚴。
徐意山淡淡道:「是英小侍用此針傷我在先,我只是以牙還牙。」
「胡說!」顏大人一拍桌子,桌上的毛筆都被這一下拍得跳了起來,「所有人證物證都指向你蓄意行兇,還敢抵賴!宮裡邊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多了去了,你是以為本官不敢用刑罰治你嗎?」
徐意山看著四面牆上掛滿了的各式各樣的刑具,面無表情。他小時候見過的鉗子和皮鞭的數量和種類可比這裡的多了去了。至於棺材——他早就伸進去一條腿了。
但見得多也不意味著就要積極嘗試。他還不想用這種方式來懷念這些令他刻骨銘心的兒時玩具。
他將早就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稟告大人,我沒有胡說。英小侍用銀針划傷我的時候,叢華殿門口是有侍衛在的。他們有看到事情的完整經過。」
「洪侍衛,你去將今日在叢華殿當值的侍衛都帶過來。顧侍人,如果等會查出你在說謊的話,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徐意山心知當時有兩個侍衛和一個暗衛都在附近,所以才動了要整治一下那個英小侍的心思。如果他當時不還手,那今後將他當軟柿子捏的小侍還要多,一個一個接著來,到時候應付起來更加麻煩。而且一般這種君侍之間的小矛盾,作為侍衛是不會插手的,最多在有生命危險時候才會出手。
而無論是他還是英小侍,當時的動作一看就是沖著臉去的。只是那英小侍傷他的時候距離太近,速度太快,他如果出手擋的話必定會暴露更多,所以才任那少年划傷自己。
跪著等待的時間總是很漫長的。徐意山觀察完了刑具就開始看主判官,看完了主判官就看作筆錄的官員,看完了所有官員再看侍衛們,等全都看了一遍,那洪侍衛和叢華殿的侍衛都還沒有到。
不過,意想不到的是,他倒是把傳聞中的冷皇侍給等來了。
冷皇侍一跨入到這略顯幽暗的刑房裡來,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感覺這房間瞬間亮堂了許多——
他穿著一樣式極簡單的純白色沛水錦束腰長袍,烏髮在頭頂束成髻,卻只用一根烏木簪子固定住。腳上是一雙同樣沒有一絲花紋的,纖塵不染的白靴,走起路來衣袂飄飄,彷彿是在騰雲駕霧,不似在人間。
這一身天底下最簡潔的裝束,在他身上看起來卻顯得如此與眾不同,好像也只有他才能將白色穿得這麼極致。
這人的臉也絕不似凡人,雕刻得過於精緻完美。遠看的時候只覺俊美,並不特別出挑,但近了就會發現其眉目極其動人,不同於司秋貴侍勾魂動魄的美艷,他是淡而清雅的。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形容此人,那就是:潔如山上雪,靜若天中月。如果皎月上真的居住有神祗,大致就是這副模樣了罷。
徐意山只得在心底感嘆洛帝真是目光如炬,也真真是太有福氣了。
「就是不知道這看起來如謫仙般的冷皇侍在床上究竟是何種風情。」他心想。而在場的其他人似乎是見慣了,倒無他這般驚訝,他也只好匆匆看了幾眼便低下了頭。
下人們趕緊張羅伺候冷皇侍坐下——這位大人一向是獨自來此處,不帶貼身宮人或者太監的。
「你們進行到哪裡了?」男人啟唇,音若碎玉,氣猶撥箏。
「回冷皇侍大人,顧小侍咬定是英小侍傷他在先。故下官打算找當時目睹此事的證人,已派人去了。」
「證人?是小侍嗎?」
「是在叢華殿當值的侍衛。之前有幾個主動作證的小侍都一口咬定是顧小侍先動的手,但是顧小侍……」
「我明白了。」冷皇侍頷首。
不久叢華殿的侍衛就被帶來了,果如徐意山所料,侍衛無意插手君侍之間的爭端,只是將所見情狀如實複述了一遍。
「那這麼說,是……咳咳。」顏大人正欲發話,忽然想起旁邊還有冷皇侍在,應當讓這位大人先發表意見。
冷皇侍抬手,「大人請,本君先聽聽你的看法。」
「是。」顏大人低眉垂眼地應答,轉即目瞪腔圓,喝道:「這麼說,原來是英小侍先動的手?你們之前為何對本官撒謊!」
其餘侍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敢多嘴。
顏大人重重一拍界方,指著一個矮小嬌弱的侍人,道:「你說!」
那侍人一嚇,顫抖道:「我不知道!」
「你說!」
「小的、小的不知……」另一名小侍支支吾吾道。
「方才還一個二個咬定是顧小侍不對在先,現在怎麼?」
「大人,」藍衣少年突然站了出來,「啟稟大人,當時事情發生太快,許多侍人只看到顧小侍傷害了英小侍,還望大人不要怪罪君侍們。」
侍人們見有人大著膽子說話,都點頭稱是,「是啊,沒看得很清啊!」「聽英小侍尖叫才注意到的……」「也是聽其他侍人說……」皆對藍衣少年流露出感激之色。
徐意山看了眼藍衣少年:這個人心思可不簡單。既與英小侍走得那般近,此刻又為君侍們辯解,言語間的暗示里更落實了英氏誹謗自己的名頭,想那英氏平日里多半也不得人心,若他此時在場,見沒人為他說話,定會氣得暈過去罷。
顏大人問:「你是何人?」
藍衣少年不卑不亢,「叢華殿小侍明宇杉。」
「明小侍,你說小侍們沒看清當時情狀,那麼你看見的是什麼呢?」冷皇侍開口問道。
「我看見了……」明宇杉頓了頓,復堅定道:「我看見是英小侍藏針在手,要報復顧小侍,將其臉龐划傷,好借口說是他臉傷自己裂開。顧小侍氣憤不過,撿起英小侍作案的兇器,也將其划傷了。」
冷皇侍看了他半晌,道:「這麼說來,此事其實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糾紛?那英小侍為何要傷害剛來叢華殿的顧小侍?」
「我也不太清楚個中緣由,只是據實稟報,不敢有半句虛言。」
「好,你退下吧。顧小侍,你與英小侍之間有過仇怨嗎?」
徐意山搖頭道:「我此前並不認識英小侍,不過……方才入宮之際,英小侍似乎對我不太滿意,他說……」
冷皇侍臉上帶了一絲溫和的笑意:「他說什麼?你只管如實講來,不用顧忌。」
徐意山心裡冷笑了一下,開口道:「英小侍當著眾小侍的面,對我說『想不到你竟長得如此醜陋,難道是陛下偶爾想換換口味,看看臉上有疤的醜人和我們有什麼不同?』」
他故意略去了「你究竟是如何成為皇上近年來唯一臨幸的宮人的」這一句話。這可是在洛帝最心愛的阿君面前,他不想對洛帝那一晚的「臨幸」再多作描述。只是如此一來,這句話強調的就是英小侍對自己無端的妒恨。
英小侍隨後被傳喚而來,他捂著臉龐,狠狠剜了徐意山一眼,欲向冷皇侍哭訴自己的委屈。
只見冷皇侍面帶寒霜,責問道;「英小侍,你可還記得自己在叢華殿門口的一言一行?你是否說過對陛下不敬的話?」
英小侍哪裡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他瞟了明宇杉一眼想弄清情形,卻見後者根本沒有理會他。只得結結巴巴道:「大、大人何出此言?是顧小侍乾的!他……」
「跪下!」冷皇侍厲聲道。
英小侍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還不忘辯解道,「冷皇侍大人!您可千萬別輕信顧小侍的讒言!他意圖不軌,暗藏兇器……」
「閉嘴!」
「他們都看見了!」英小侍恨恨道。
「本君讓你閉嘴!你可知道什麼是禮義廉恥?無才無德,枉為君侍!你如果再胡攪蠻纏,本君看這福煦宮也容不下你了!」
英小侍伏在地上顫抖不已——徐意山知道自己勝了。
英小侍竟然能將這宮裡性子最溫柔寬讓的冷皇侍都惹得色改,顏大人在旁邊都看愣了,一副全然不知如何處置的迷茫樣子。
過了一會,冷皇侍平復下來,全然無剛才的厲色,轉而清淡地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不過是侍人相爭,也都沒討得好了。爾等君侍要謹記,在宮中定要心存善念,低調為人,否則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只會把自己給栽進去。都明白了嗎?」
「諾。」小侍們垂手答道。
「英小侍蓄意傷人在先,禁足一個月,好生反省,無論任何情況都不得出房。顧小侍,你也要牢記,以後遇到此種事情,應當先稟報上頭定奪,而非出手反擊。你禁足三天即可,記得好生在房內養傷。以後再有類似事件發生,本君定不輕饒!」
「諾。」徐意山沒想到這次判得比自己預料的還要輕。之前在戚太皇侍的壽宴上,冷皇侍也輕判了他和慕清迤的「罪行「。書上都說君子常有仁愛之心,如果不是做戲的話,這冷皇侍真算得上是君子了。
徐意山心裡暗暗有些欽佩這位冷皇侍,卻不料今日這一切卻是後事之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