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說,你如何知道朕不願意要了你?」


  洛帝的手指在他毫無遮掩的脖頸上流連,既冰又涼,如同吐著長信的毒蛇。


  徐意山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指甲都陷進了肉里。但他卻挑起了嘴角,狀似輕鬆道:


  「小的認為原因有二。首先,陛下的心裡應該有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的人。再者,陛下也看不上小的。」


  他敢這樣說並不是沒有依據的。第一個原因已經在司秋貴侍侍寢的當晚得到驗證。而第二個原因則來源於他的觀察:他發現洛帝從進這屋子開始,看著他的目光永遠是向下的。


  剛開始他以為這只是這些身份尊貴的人表現自己高高在上的態度的一種方式,就像戚太皇侍一樣。但是後來他逐漸醒悟了,洛帝不止是有這種態度而已,這個男人骨子裡的傲慢比起戚太皇侍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洛帝是一直在蔑視他。雖然之前在菀心殿上,或者在霞飛宮裡,洛帝都沒有很明顯地表現出對他這樣的宮人的蔑視,甚至還說過那個試菜宮人和被毒死的孫妃侍的命等價這樣的話,但是事實永遠不會被掩蓋。他現在算是明白了,洛帝是連那孫妃侍的命都沒有放在眼裡過。


  還說什麼不願意當眾濫殺無辜?他應該從親弟的慘死就意識到這不過是句謊言。真正虛偽的人恐怕不是他,而是現在用冰冷的目光看著他的這個男人。


  「雖然你說得很對,但是朕更討厭你這樣身份的人和朕作對。你以為你是誰?是艷絕後宮的司秋,還是唯一能和朕平起平坐的阿君?作為一個宮人,難道不該永遠低著頭,用怯懦在宮裡苟活一輩子?」


  「為何你看見血沒有怕得尖叫?為何你還要處心積慮,想著搭上戚太皇侍往上爬?」


  「小的並沒有要和陛下作對,也沒有……」


  「狡辯!」洛帝單手掐著他纖細的脖子,「越是低賤的人,心裡越多骯髒的詐術。你知道朕為何後來不再寵幸你的司秋主子了么?」


  「因為他臟。當然,你也一樣。從司秋宮裡出來的人,能有什麼好貨色?」


  徐意山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之前還是他掐著另一個宮人的脖子,現在就輪到他了。


  「唔……」感覺快喘不過氣了,徐意山拚命掙紮起來。他同時在思考如果真用上武力的話自己有幾成幾率能逃脫掉——估計不會高於兩成,洛帝本身武功就不弱,那個角落裡的侍衛也不是擺設。


  「算了,你不過是個棋子。今晚之後你就是小侍了。記住了,不要幻想不屬於你的東西,就算是戚太皇侍也不能左右朕。朕今天來這裡只是給朕的父侍一個面子,你千萬不要得寸進尺。」


  「小的……明白。」


  他喘著粗氣看著洛帝,面上卻沒有什麼激動的表現。他這才發現男人左眼眼角下方的臉上有很小的一塊缺口,就像一滴極細小的眼淚留下的淚痕,很不容易被注意到。這個缺口在男人英俊的臉上就像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卻為這個人在英氣之餘增添了一絲悲傷的意味。初見到男人時,人們都只會被他深刻的眉目吸引,誰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缺口呢?

  「明白就好。今晚朕在這裡看會兒書。」


  洛帝說著走向書櫃,挑挑揀揀了半天,取出了徐意山之前看過的那本策論集。他一隻手拿著書,另一隻手將書櫃角落的宮燈點亮。他的手指修長,精緻如玉雕而成,在宮燈的映照下籠罩著一層微光,溫潤到極致。


  徐意山沒想到方才是一雙這樣好看的手在折磨自己,頓時覺得違和不已。不過對於他來說,仇人的一切都是醜陋的——就算金玉其外,亦是敗絮其中。


  「陛下今晚待在這裡不怕冷皇侍猜忌嗎?」如果可以,他真是片刻都不想和這個人多待。言下之意便是,您還是早點滾吧,大家早聚早散。


  「你以為阿君會將你放在眼裡?」洛帝從書本上移開目光,充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朕就是在這裡待十個晚上都沒有問題。」


  原來冷皇侍只將司秋貴侍當作敵人嗎?怪不得那一晚洛帝和司秋貴侍的氣氛既詭異又緊張,原來只是對冷皇侍在意的人才會如此。像自己這樣的,冷皇侍根本就不屑一顧,那麼洛帝也就不用費心了。


  真是好一個痴情人!徐意山巴不得洛帝越痴情越好,對自己越不在意越好,這樣他就十分安全了。


  「那麼請問小的能先同黃公公回寧祥宮嗎?」


  「你想破壞朕的名聲嗎?朕走了你才能走,這是規矩。怎麼,你們宮人又沒學過這些?」


  徐意山覺得自己真是在發怒的邊緣了。就算他臉皮再厚,也還是有做人基本的自尊的。但是這個人一直不把他當「人」看,他卻只能一忍再忍,然後暗暗安慰自己——


  等他復仇成功的時候,他一定要讓這個人生不如死!讓他再也不能作出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讓他像狗一樣舔自己的鞋面,像畜生一樣被自己玩弄!


  徐意山捏著拳頭,靠坐在床頭,閉目養神。他還做不到和自己仇人同處一室的時候能靜下心來看書,但是不看書也不能幹看著洛帝和那個侍衛吧,只能全部眼不見心不煩。


  他覺得今天簡直是他經歷過的最難熬的一天。身體上的飢餓就不說了,最難過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他還是太過高估自己了,同時也低估了他的仇人。


  還好洛帝也並沒有想待很久。更漏又響過三聲之後,男人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袍角,帶著聾啞人侍衛十分乾脆利落地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桌上那本有些泛黃的策論還攤開著,翻開的兩面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針砭時弊的文字,只在文章的最末有很不引人注意的一小排落款。


  只見那裡寫著:刑部尚書徐維景,燕王朝二百二十四年秋。


  徐意山跟著黃公公回到寧祥宮的第二天早上,就收到了金燦燦的聖旨。既為小侍,就不能再住在戚太皇侍這裡了,必須得搬到專門供小侍居住的福煦宮。


  福煦宮在幾乎是在這禁宮的最東面了,佔地只比乾陽宮和寧祥宮稍小一點,主要由三大殿組成:群芳殿,叢華殿和星梵殿。這三座宮殿和其他宮的並不相同,不是分為正殿和東西兩個配殿,而是分為正殿和諾幹個很小的宅院,每個院子裡面住一個小侍和貼身太監或者宮人。


  徐意山被分到的是叢華殿的棲雁苑。


  他和黃公公剛走到叢華殿門口,就看到這裡站了不少人。這些人中有太監也有宮人,但更多的卻是小侍模樣的少年或者青年。徐意山不得不承認,這些小侍都比他在宮人所見到的宮人們好看多了,看來洛帝的眼光還是很挑剔的。不過以他的審美來評判的話,所有的這些小侍都比不上只是宮人的慕清迤,因為後者身上乾淨的氣質這些人都沒有的。


  黃公公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一拍油光水滑的腦門,對徐意山道:「咱家忘記帶一件極重要的物什了,待咱家回寧祥宮取來。」


  說罷,將行李往徐意山手上一塞,就扭著肥碩的身體往回走去,步伐還倒是不慢。


  徐意□□何不了這黃公公,只能獨自面對眼前的局面。


  站在這群人最前面的是個穿著赭石色長袍,長相極艷麗的少年,徐意山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眼熟,越看越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


  「你就是皇上新封的顧小侍吧?本君姓英,是專門帶人來歡迎你的。」


  徐意山一聽他說話就想起來了,這麼有標誌性的尖細的聲音和蘭花指,這人不正是自己進宮第一天注意過的那個英御侍么!

  原來這蠢貨還沒給人整死,只是降級成了小侍。看他這風光的樣子,想必在這福煦宮還是混得不錯的,都能帶人來給新人下馬威了。


  只是妃侍以下的君侍很少有稱自己為「本君」的,因為地位不高的人如此自稱很容易給人狂妄自大,恃寵而驕的印象。看來這個英小侍依舊是個缺心眼,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徐意山上前幾步,拱手道:「在下正是顧思書,今日幸會諸位小侍,今後還望大家多多指教了。」


  「想不到你竟長得如此醜陋,你究竟是如何成為皇上近年來唯一臨幸的宮人的?還是說,陛下偶爾想換換口味,看看臉上有疤的醜人和我們有什麼不同?」


  「英小侍,你這話就說重了。顧小侍其實長得並不難看,仔細看的話也挺清秀的。就是渾身上下都帶著下人的氣息,穿的衣裳也是土裡土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戚太皇侍的寧祥宮出來的。」


  「他哪裡算是寧祥宮出來的,他之前分明是在御膳房打雜的,之後還去了司秋貴侍的霞飛宮。你們說,他算不算是三姓家奴?」


  英小侍和站在他身後的藍衣少年,你一言我一句,將貶得一文不值。可是徐意山絲毫不生氣,反倒是覺得他們幼稚。這個英小侍雖然外表和司秋貴侍有幾分相似,但是五官完全沒有後者精緻,陰柔有餘而氣勢不足,差那個男人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你怎麼不說話?」英小侍以蘭花指叉腰,吊著眼梢看著他。


  「請諸位小侍為在下讓一條路,待在下放完行李再依次拜會諸位。」


  有兩三個站得後面一些的小侍聽完這話都退後了幾步,而站在前面的小侍們則紋絲不動。


  「請諸位讓路,謝謝。」他又說了一遍,情況還是一樣。


  這群人果然唯英小侍馬首是瞻么?


  沒有辦法了,只能硬闖——他還不信他們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這叢華殿門口打起來。


  徐意山微提起長袍的下擺,剛要上第一步台階,一隻赭石色的寬袖攔在了他的面前。


  他轉過頭去看那隻袖子的主人,卻感到右臉頰上一疼——


  又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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