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乾陽宮泰怡殿歷來是妃侍位分以下的君侍們趨之若鶩的地方。能來到這裡,不僅意味著能得到帝王的一夜寵幸,還能享受到一池極佳的皇室溫泉。


  可是徐意山並不覺得能泡這溫泉有多幸運。雖然這溫泉的水應該是流通的,可是在這池子泡過的君侍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吧,他總覺得不幹凈。而且說不定這裡除了單純的沐浴以外還進行過其他活動,那就更加令他接受不了了。更何況,在這裡面光泡著不說還要被人不斷揉搓——如果沒把鍾子茗弄睡過去的話,他沒有吃束意丸的秘密就很有可能被發現了。


  他看看安靜地躺在一邊的鐘子茗,十分無奈地脫光了衣服。


  沒有辦法,沐浴過和沒有沐浴的區別還是很大的,任他再不情願也得把全身弄濕,做做樣子。


  溫泉水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燙。整個溫泉房裡如蒸騰著雲霧,可是卻不讓人覺得炎熱,即使是在夏季的夜晚。一股股溫熱的泉水從池子四周的銅製獸首的口中流出,注入形狀天然的池子里。池邊的青石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沐浴需要的用具,其中有的甚至連徐意山都不知道有何用。


  他將一頭青絲全部浸入水中,又遊了兩圈,便起身了。岸上鋪著漢白玉做成的地磚,光腳踩上去竟還有些涼意。


  「這是什麼衣服?」


  徐意山用兩隻手指拎起藤椅上的透明紗衣,他確定這衣服穿上身的效果比光著身子還要好。


  他本以為司秋貴侍侍寢的時候穿的半透明朱紅紗衣已經是一個人能忍受的極限了,卻沒料到低級君侍的待遇竟是這樣。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說床上的事情只是關於兩個人的,那麼穿上這件衣服再走出去就是關於很多人的事了。況且他並不認為洛帝會願意跟他發生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那他何必脫光了給那麼多人看?

  於是徐意山果斷穿回了自己的宮人服,然後坐到了藤椅上。他又用木桶裝了一大桶水,不斷用水瓢從桶里舀水,再往鍾子茗臉上澆。按理說,被點睡穴的人最短也要半個時辰才能醒過來,不過用各種方法強制蘇醒也還是有一定用處的。


  不知道是否真是花了半個時辰,暈過去的鐘子茗終於醒過來了。


  早在鍾子茗睜眼的一瞬間,徐意山就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讓一絲聲音瀉出,同時另一隻手也輕輕掐著他的脖子,作為威脅——


  「如果你再掙扎,我就立刻掐死你。」


  鍾子茗停下用力,他剛才已經試過了,無論如何他都掰不開身邊這人的手掌。


  「你聽著,我把你弄暈是因為我實在不習慣別人服侍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隨時可以找到你殺人滅口。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偶爾一次的善心。」


  雖然嚇得不行,但鍾子茗並不是完全不能思考。他瞪大眼睛看著之前像綿羊一樣無害的「顧宮人」,怎麼都想不通這人怎麼忽然之間變得如此恐怖了。為了保命,自己不如先假裝答應他不說出去,之後再告訴皇上。反正這乾陽宮裡到處都是暗衛,他還不信一個宮人能把他怎麼樣。


  徐意山見他點了頭,就鬆開了捂著嘴的那隻手,臉上帶著莫測的笑意看著他。


  「你……你能把另一隻手也拿開嗎?」


  「我要你發毒誓。如果你把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一切說出去了,你和你的家人今生都不得好死,死後也不得入輪迴。」


  鍾子茗一聽要發毒誓,本來還有些擔心,但是想到自己是孤兒,又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便不再畏懼。不過是虛無縹緲的誓言,幾乎所有人曾經都悔過誓,也不差他一個。


  「我如果說出今天發生的事情,今生我和家人都不得好死,死後不入輪迴。」


  徐意山看他發誓的樣子就知道他還有其他心思,甚至可以說是在糊弄自己。但他也沒辦法在這裡做什麼,只能先暫時穩住這個宮人,今天之後再找機會控制住他。


  他之前也想過繼續裝柔弱來博取同情,但是這個宮人有很大可能會尖叫引來其他人,再把事情告訴所有人。不願意被人服侍沐浴本來並不是一件大事,但是對於進宮不久的宮人來說,這就意味著不願意被搜身。而沒有被搜身,就可能會攜帶危害皇帝性命的東西,例如藏毒。


  「顧宮人……我們……不出去了嗎?」


  徐意山冷冷瞥他一眼,道:「你走前面。」


  「誒?顧宮人,你怎麼沒穿……」


  「沒事的,他就是害羞,不用管他了。」鍾子茗趕緊給說話的宮人使了個眼色。


  徐意山跟著三個宮人離開溫泉房,只穿過幾個隔間就到了泰怡殿東暖閣。


  這間東暖閣和霞飛宮的很不一樣,布置得十分簡單樸素,裡面甚至還有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單層書櫃。


  他徑直走到書櫃前面,直接忽略掉宮人讓他坐到梳妝台前面的請求,拿起一本六年前的策論開始看了起來。


  「我們先出去了。」鍾子茗拖著其他兩個目瞪口呆的宮人,跑得真是比兔子還快。


  「真懷念。」僅看著這些文章的遣詞造句,就無法不回想起當年的自己執筆著文的時光。可是如今的他已經有五年沒有寫過策論了,恐怕提筆都不知道寫些什麼。


  他又看了一會,感覺到洛帝快要來了,就放下書坐到了圓桌旁邊。


  「皇上駕到!」門外傳來太監尖利的聲音。


  「宮人顧思書參見陛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平身。」洛帝看都沒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走到床邊坐下。而他身後的聾啞人侍衛則悄無聲息地走到床后的角落裡站好,讓人很容易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徐意山站起身來,拍拍膝蓋,又坐回了桌邊。


  洛帝這才開始打量起他,笑道:「你離朕這麼遠做什麼?」


  「小的知錯。」徐意山無奈地走向洛帝,在離他最遠的床沿坐好,就像是正在私塾里聽課的學生一般。


  洛帝笑得更開心了,他幾步走到徐意山身邊,低下頭近距離地看著他:


  「朕還是第一次見這麼虛偽的人。不是你求戚太皇侍讓朕臨幸你的嗎?那你現在還穿著髒兮兮的宮人服做什麼?你連人血都不怕,還怕承認這個?」


  徐意山看著他漆黑攝人的瞳孔,裡面倒影著臉色極蒼白的自己,像一隻無處可逃的獵物。


  不!這不是他!他怎麼能允許自己再露出這樣脆弱的神色,特別是在這個他最恨的人面前。


  他慢慢將手搭到男人的肩膀上,盡全力露出了一個笑容:「小的以為陛下喜歡這樣冷淡、矜持一點的,就像冷皇侍大人。」


  洛帝順勢將他推到在床上,雙手緊緊捏住他的肩膀道:「別自以為聰明了。朕的阿君如何,還輪不到你置喙。不過有一點你和他很像……」


  「你們身上都沒有其他君侍那樣的令人作嘔的駁雜香氣。」


  徐意山看著男人逐漸靠近自己肩窩的頭顱,差一點就要將手中哨笛的機關打開——還好洛帝只是作勢聞了一下他的脖子,然後就直起了身子,微抬著下巴看著他。


  他覺得很不舒服。其一是因為現在這個姿勢,讓他感覺自己死死地陷在柔軟的床鋪裡面,後背上貼著的濕發更是讓他感到發冷。其二是洛帝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什麼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充滿藐視。


  他發誓,他今後一定要讓這個男人嘗到同樣的滋味!


  「你手裡面是什麼?」男人忽然問道。


  「是笛子。小的只要一緊張,就會……」


  「給朕看看。」


  徐意山大大方方地把淮王給他的哨笛遞給男人。


  洛帝將每個機關使勁按了半天都沒弄出什麼可疑的東西來,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


  「陛下,這個哨笛是故人給的遺物,對小的十分重要,您能不能……」


  「朕又不是不還了,你緊張什麼?」洛帝將哨笛扔到他身上,俊臉上一片陰霾。


  徐意山將笛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懷裡收好,規規矩矩地躺床上不動了。


  「繼續啊!你剛才不是主動把手放到朕肩上了?」


  洛帝單手抓著他的衣領,將他從床上提起了一點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男人的眼窩比一般人深一些,睫毛也很濃密,顯得目光深邃。如果被這樣一雙眸子溫柔地注視著,很容易讓人覺得自己是被寵愛的,同時也會覺得這雙眸子的主人很痴情。可是現在這雙深潭一般的眼睛卻被向下的睫毛擋住了一半,只餘下如冰刃般的冷酷與薄情。


  屋內寧淵裊裊,燭光幽幽,將男人的純黑色錦袍染上曖昧的顏色。但是徐意山絲毫不覺得曖昧——他只覺得自己的勇氣和耐性都要被這個人消耗光了。這人比他想象中還要強大,怪不得淮王要部署這麼多人,這麼多年。他只有變得更加強大,才能擊敗這個人。可是自己只是這深宮裡的一個小小宮人,如何才能變強?而變強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是身體,還是靈魂?


  如果只是這具皮囊,就算他再不願居於人下,為了復仇也會從的。但如果這樣,肯定會被人發現他沒有服用束意丸,到時候就是死路一條。


  他忽然覺得淮王做得很絕,那個人究竟是為了什麼?

  想到此處,他咬咬牙,索性直接道:「小的並不覺得陛下會同小的發生關係。」


  「陛下只是聽了戚太皇侍的意見才答應和小的渡過一晚。陛下心底肯定是不願意背叛冷皇侍的,而小的也不想插足你們的婚姻。既然如此,陛下只需要做做樣子,然後封小的一個位分,所有人皆大歡喜。」


  「朕說過了,朕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你怎麼知道朕心裡不樂意?」


  洛帝冷冷地看著他,手上卻拉開了他的衣領,手背輕撫著他的脖子。


  徐意山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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