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戚太皇侍的突然到來徹底打破了靜藹宮的寧靜。下人們慌慌張張地準備了最好的茶水和點心,而季、方兩位太妃侍和沛王則站在階下,讓這位尊貴的人物獨佔著木雕龍鳳塌。倘若是先皇還在,季太妃侍他們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想到此處,季太妃侍低垂著的眼眸里閃過一道利芒。


  這一年都不見得來一回的戚太皇侍今天意欲何為,他自然是清楚的。要說反擊,現在的他毫無機會,但是要做到讓整個靜靄宮全身而退,他很有信心。他同時也感到自己對這個人的恨意不知被什麼沖淡了,留下的只有沉澱下來的和歲月一樣漫長的執念。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季雲嵐了。宮闈深深,時光荏苒,青絲白髮,初心成灰。


  有的人的皺紋是長在臉上的,有的人卻讓它長在了心上。不僅是他,還有眼前的這人。他還記得他們剛進宮時的樣子,好像就在昨天,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可是在陽光下笑的明媚的少年的模樣卻模糊了,他只記得多年後這人眼角的狠厲,還有自己曾經流過的淚水。


  「霞飛宮的人來做甚?」戚太皇侍舉起茶杯,未靠近嘴唇,又皺著眉放下了。


  「他們來送些今年新進貢的沛水織錦。司秋這孩子有心,年年都是如此,聽說其他宮的君侍也是有份的。」


  「此時孤去年亦有耳聞,當時只道是他一時興起,沒想到竟是已成約定。其實這沛水織錦皇上也送了孤不少,只是不知孤拿到的和季太妃侍拿到的是否是一樣的呢?」


  此話一落,台階下的所有人心中俱是一驚。


  「當然是一樣的。霞飛宮的宮人特意提過此事。」方太妃侍先開口了。他的聲音依然如少年般清脆,一張乾淨的娃娃臉讓他難辨年齡。


  戚太皇侍握著茶杯的左手上忽然起了青筋,他死死地盯著方太妃侍,冷笑道:「孤問的不是你,你有何資格同孤說話?」


  「況且你不曾見過孤手裡的沛水錦,你怎知兩者相同?」


  「戚……太皇侍息怒,方太妃侍他……」


  「他如何孤並不關心。倒是季太妃侍,孤對你剛收到的沛水錦很感興趣,不如命人拿出來給孤好生欣賞欣賞?」


  季太妃侍臉色不變,轉頭對之前幫沛王翻書的宮人說:「春熙,你去取來織錦給太皇侍。」


  「等等,」戚太皇侍慢慢地轉動著右手拇指的翡翠扳指,「盧公公,你和這個宮人一同去,記得快去快回。」盧公公就是之前走在轎子最前面的白髮太監,也是戚太皇侍的心腹,宮裡的太監總管。


  季太妃侍依舊臉色未變,但是他身邊的方太妃侍臉上明顯流露出了擔心。


  戚太皇侍忽然覺得有些奇怪:當年的季雲嵐腦子簡單,喜歡上方青不足為奇,但是如今的季雲嵐已經頗有城府,如何還能忍受如此單純的方青?

  他看著這兩個人,不由得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午後。那一天,他興沖沖地跑去找季雲嵐下棋,卻看見後者摟著當時還很瘦小得像個孩子一樣的方青,兩個人親密地依偎在葡萄藤架的陰影下聊天。他忘記自己當時的反應了,只記得陽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痛。


  「你來做什麼?想來炫耀你當上了妃侍嗎?」季雲嵐的半張臉都籠罩在陰影里。


  「不是的,我來……雲嵐你看,這是皇上新賞給我的水晶棋盤,我們一起下幾局好嗎?」


  「很抱歉,戚妃侍。我已經不喜歡下棋了,特別是要用如此昂貴的棋盤。」


  他看見自己懷裡一直緊緊抱著的棋盤和棋盒掉落在了地上,半透明的黑白棋子在陽光下如晶瑩的水珠濺落,復又如玻璃珠子般彈起,在他腳邊匯聚成湍急的河流,來回奔騰起伏,然後裹挾著一個個漩渦去往遠方。


  他就站在河中央,無所遁形。他伸手想要抓住幾顆珠子,卻只看見密密麻麻的黑與白——河流的盡頭是一座高高的綠色的葡萄藤架,那裡有團漆黑可怖的陰影,彷彿在漠視、吞噬著一切。


  「你總是喜歡浪費東西。別人的心意,你都棄之如敝屣,這樣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嵐哥,你怎麼能這麼說戚妃侍呢?我們昨天不是還一起下棋了嗎,今天多一個人可能更有趣呢!戚妃侍,過來吧,我們三個人一起玩……」


  陰影里伸出了一隻蒼白的手,秀氣的指尖上還在滴落著摘葡萄時沾上的點點水珠。


  他落荒而逃。


  戚太皇侍望著曾經的自己倉皇奔逃的背影,再看看此時手邊下了一半的棋局,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大殿中央響起了清脆的「哐當」聲,季太妃侍他們剛剛對弈的棋盤被撞落,棋子鋪灑一地。


  「孤手滑了。季太妃侍可要孤賠你?」


  戚太皇侍伸出兩隻手指理了理手肘處衣料的皺褶,將上面精細的銀龍紋恢復成之前的平展。


  「貴侍大人不必介懷,臣下和方太妃侍不差這一局棋。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每天都可以在一起對弈。」


  方太妃侍聽了這話,不由得轉頭看著自己的嵐哥,嘴角溢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仍如少年般純凈動人。


  戚太皇侍覺得自己無論再說什麼,再做什麼,都不能感到暢快。明明他才是最後的勝利者,是先皇最寵愛的君侍,他應該嘲笑這兩個人的失敗,諷刺他們只是在抱團取暖,可是此時此刻的他卻只能感到窒息。


  如果不是因為必要,他根本不想再踏足這靜靄宮一步。怪也怪他自己年紀大了,看見故人就會憶起舊事,所以這宮裡面的故人還是少見些為妙。


  一直跪在台階下的徐意山和房誠無疑似是被戚太皇侍遺忘了,兩人的膝蓋以下早就已經麻木。徐意山仔細分析著今日所見所聞來轉移疼痛,而房誠則痴痴地看著沛王的背影,甘之如飴。


  不一會兒,宮人春熙和盧公公都回來了,由盧公公親手將織錦呈給戚太皇侍。


  戚太皇侍將織錦全部打開,非常細緻地觀看,手指也一寸寸撫摸著錦緞。此時眾人都不敢說話,諾大個宮殿內竟然落針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戚太皇侍將錦緞放回了托盤,冷聲宣布:「孤見這花紋和色澤同孤所有的的確有很大不同,孤甚是喜歡。不知季太皇侍是否願意割愛?」


  「臣下毫無異議。靜靄宮內也沒有愛亂嚼舍根的,太皇侍儘管放心。」


  「如此甚好。」戚太皇侍滿意了,準備起駕回宮。他由盧公公扶著站起身,讓後者幫他整理衣袍,一舉一動都透露著上位者的尊貴,也是宮廷的行為典範。徐意山再次被他的儀態折服,不,是佩服他能如此恪守這些規矩。


  戚太皇侍這時終於想起了這兩個倒霉的霞飛宮宮人,道:「你們兩個起來吧,回去告訴司秋貴侍是孤罰了你們的跪。還有,左邊的宮人可是幾個月前在孤的壽宴上說過話那個?」


  「回太皇侍,正是小人。」


  「告訴孤,你姓甚名甚。」


  「回大人,小的名叫顧思書。」


  「顧宮人,你今夜來孤的寧祥宮,孤有些事情要單獨詢問。你若是找不到路,孤可以讓盧公公去接你。盧公公,你可記清楚他的姓名了?」


  「奴才記住了。如果今晚顧宮人未到,奴才就親自跑一趟。」


  「不敢勞太皇侍大人和盧公公費心,小的雖蠢笨,但是寧祥宮的路一定是找得到的。太皇逝只待小的回去稟告貴侍一聲就來。」


  「的確該如此。司秋貴侍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孤這便放心了。」


  終於送走了戚太皇侍,靜靄宮內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除了被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著的顧宮人。


  「是禍躲不過,就是不知道是福是禍啊……萬一是『福』呢?」沛王殿下還沒忘了安慰一下他,當然這安慰聽起來非常不著邊際。


  徐意山跟著房誠提心弔膽地回到了霞飛宮,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向司秋貴侍稟明了戚太皇侍的吩咐。


  司秋貴侍依舊懶懶地躺在塌上抽煙,面容在裊裊煙霧后不可辨明,自然也就看不出喜怒了。他朝徐意山吐了一口煙圈,淡淡道:「你這一去怕就回不來了,本君又少了一個得力宮人呢。」


  「敢問君上何處此言?」說話的卻是房誠。


  徐意山沒想到房誠竟會替他問出心中所想,越發覺得此人可疑的同時又不由得暗存感激。


  「你在擔心什麼?戚太皇侍又不會要了他的命——但是會要了他的心。」


  直到走在前往寧祥宮的路上,徐意山都在思索這句話的含義。如果說司秋貴侍像一團烈火,燃燒自己的同時也灼傷了別人,那麼戚太皇侍則像一塊完美無瑕的玉石——好比他拇指上的那個價值□□的碧玉扳指。烈火遇水即滅,這說明司秋貴侍是有弱點的:大火熄滅后留下的斷壁煙墟就像是那人的靈魂。可是玉石會有什麼破綻呢?話句話說,凡人如何能懂一塊玉石?更妄論要擊敗它了。


  這個認知令徐意山感到絕望,全身的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等待著一場大戰,或者說宣判的來臨。


  任寧祥宮再富麗堂皇,宮人太監再如織如梭,都不能引起徐意山的注意力。他只覺得自己每踏出一步,就離這座華麗宮殿張開的血盆大口更近了一步。


  太監總管盧公公將他帶到戚太皇侍面前就退下了,偌大個前殿里就只剩下了他和戚太皇侍兩個人。


  戚太皇侍似乎是剛剛沐浴過,烏黑的長發並沒有向往常一樣束成冠,而是鬆鬆紮成了一束,卻是威嚴不減,俊美無儔。他身上穿著一件做工考究的紫色長袍,看不出什麼料子,只是感覺絲線隱隱發著光,袍角的翠竹似乎也活了起來,要從那袍子上掙脫而出。


  徐意山只敢盯著那些竹子看,竟有些羨慕它們此時的處境。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人面前決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恨意或者其他什麼心思,不如讓恐懼佔滿自己的內心,再蔓延到身體和臉龐上。


  「呵,」戚太皇侍輕笑了一聲,「你似乎比他人還要怕孤。」


  徐意山聽見這笑聲,剛剛服帖下來的汗毛又像兵士般根根立起。他趕緊回道:「小的不敢。只是這是小的第一次單獨和最尊貴的大人說話,有些緊張。」


  「不知道當日在大殿上袒護心愛之人時你是否同樣慌張?還有,孤很是懷疑,你謀害同舍宮人之時連汗都未有一滴。孤一向不會錯看人,你若是謊話連篇,可別怪孤無情!」


  徐意山沒想到戚太皇侍如此單刀直入,這麼明目張胆地用兩個他最擔心的弱點威脅他,跪著的雙腿不禁軟了軟,身體也似乎要支撐不住地往一邊倒去。按理說這些大人物平日里說話少不了彎彎繞繞,可戚太皇侍卻反其道而行,想必是不願在宮人身上花太多時間,也是出其不意的攻心之計。


  戚太皇侍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嘴角的笑痕逐漸擴大,繼續道:


  「不過孤亦很是佩服你的勇謀,倘若你安心為孤所用,皇帝的寵幸,後宮的君侍位分,孤都可以給你——畢竟你的存在就是司秋貴侍的心頭刺。他妄圖聯合季、方兩位太妃侍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那沛水錦就是傳遞信息之物。」


  「其實他亦早不安於貴侍之位,誕下臻兒后竟愈發囂張跋扈,整日在宮內吹奏些靡靡之音,似乎亦未曾將孤放在眼裡。」


  言下這戚太皇侍已不將徐意山當做外人,渾不擔心他會拒絕或者叛變。其實也是,無論戚太皇侍有沒有對徐意山說這一席話,他目前也絲毫不敢違逆這個人。


  「小的萬分感激太皇侍大人的抬舉,定當為大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戚太皇侍大約是見慣了別人對他效忠,對徐意山的誓言只是矜貴地「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見這位大人久久沒了下文,徐意山只好硬著頭皮道:「小的斗膽請問太皇侍大人……接下來需要小的做些什麼呢?」


  「接下來……孤會讓皇帝臨幸你,升你作小侍。」戚太皇侍緩緩轉動著拇指的扳指,目光在滿室的宮燈和夜明珠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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