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此後徐意山和房誠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入了靜藹宮的正殿。因為靜藹宮一直是供前朝君侍居住的,所以裝潢十分樸素,兩個配殿的規模也比一般宮殿小了很多。不僅如此,靜藹宮的宮人和太監數量也比較少,據說吃穿用度也就比國都的富庶人家稍好上一些罷了。
此時正值下午,殿外蟬鳴囂叫,幾枝夾竹桃從窗欄探進,無人修剪,卻是天然可愛。殿內身著靛青色湘水錦長袍的季太妃侍和方太妃侍在榻上對弈,一旁坐著正專心致志看書的沛王殿下。
一切都顯得很和諧,除了台階下跪著的兩人,和……
沛王無疑是很清俊的,而且帶著濃濃的書卷氣,一襲煙青色的湘水錦長衫令他顯得格外儒雅。白皙如珠玉的皮膚,讓人不由得聯想到他的雙手如果還在,那一定是一雙既修長又溫柔的手。這雙手如果能執筆,如能撫琴,將是如何美好的畫面。但是現實很殘酷,他的衣袖露出的手腕處似乎被什麼東西利落地斬斷了,像兩根光禿禿的肉/棒,連翻書都不能靠自己完成。他只能用單薄的手腕扶住書,然後令身後的宮人翻頁。
雖然從內心裡覺得有些違和,但徐意山並不是看不起沛王,他只是覺得可惜,所以僅是看了幾眼就低下了頭。而房誠卻一直盯著沛王看,像是後者的俊臉上長出了窗邊的夾竹桃似的。
「今年又送來了?」季太妃侍終於出聲了。他和沛王十分相像,連氣質也一模一樣,就像是中年版的沛王。
房誠趕緊收了目光,答道:「回季太妃侍,這些沛水錦是司秋貴侍專程送來的,說是料子比去年的還要好,和兩位太妃侍還有沛王殿下都十分相配。」
「我們本不喜愛這些奢華之物,不過既然送來了,也是一片心意罷。」
季太妃侍揮手令宮人收下了禮物。他似乎對這些東西並不在意,態度冷淡得緊。而對面的方太妃侍更是頭也不曾抬過,只顧著拈著棋子思考。反倒是本在看書的沛王在房誠說話時就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惹得徐意山身旁的房誠微微顫抖。
只是沛王更感興趣的好像不是房誠,而是這個他從未見過的霞飛宮宮人。
「你是新來的罷?去年同他來的不是你。」
「回殿下,小的是從今年二月末開始服侍司秋貴侍的。」
「本王聽說霞飛宮的人都會唱『紅楓落』,你學過了沒?」
紅楓落?徐意山感到有些莫名,趕忙用眼神詢問房誠,可是後者卻跟沒看見似的,一本正經地看著前方。
看見徐意山的反應,沛王笑了笑,說:「沒學過沒關係,我教你。」
還沒等他說什麼,沛王就自顧地清唱了起來。他唱歌時帶著微微笑意,神態極其溫和,只是聲音有些沙啞,和悲傷的調子倒是般配:
「少飄零、緩流洵
葉葉追走湍湍疾
白鷺白、魚走魚
浮飛渙渙皆何去
淺水呱呱憑耳起
羽聲已徹楓宸
生生催人離
盡目紛揚若血/青絲不解
煢煢斯人誰歸/萬事難嗟
已矣咿呀
別、別、別……」
這曲『紅楓落』剛聽時就會被那凄涼的歌詞所吸引,借景抒情,娓娓道來,好像眼前真的有對戀人在對著漫天飄零的楓葉依依惜別……
不對!這調子怎麼有些耳熟……司秋貴侍經常在夜裡吹的不就是這曲子!徐意山看著沛王的笑臉,除了意外他能笑著唱這歌之外,還產生了一個大膽的聯想。
沛王唱到快結束時,一直跟座雕像似的房誠忽然開口低聲和了起來。不知是否是太激動的原因,聲音剛融合進去就跑調了,可是一高一低的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時又意外地和諧。徐意山震驚不已,想要阻止這腦子發熱的傢伙,但一時間竟然有些不忍:這也許是房誠唯一能接近這個人的機會。
只見沛王收斂了笑意,對著房誠搖了搖頭。房誠方才唱歌時聲音就極乾澀,現在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此時的他正似一條幹涸的溪流,最後的一縷靈魂已隨著未遠行的歌聲流逝……
徐意山感受到了他的顫抖,他甚至可以想象房誠的拳頭捏得有多麼緊。但他不敢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可是如果他什麼都不說,又顯得很不合情理。
此時季太妃侍和方太妃侍已經停止了下棋,神色莫測地看著這邊。徐意山使勁掐了房誠一把,假裝輕鬆道:
「這歌真是好聽,怪不得君上也十分喜愛呢。只是小的愚鈍,平時都沒能學會,今日多謝殿下教導,這真是小的修來的福氣……」
「好了,好話就別多說了。本王也是在宮裡閑得久了,平日見的人又少,才會一時興起。至於這歌,三弟當年作它時本王還在旁邊呢!一晃多少年過去了,早就物是人非了罷。」
原來這『紅楓落』竟是淮王所作!
淮王作了此曲,而當時沛王在他旁邊,說明他們之間關係很好。可是現在整日惦記這曲子的卻是司秋貴侍。徐意山認為,洛帝口中那個「他」只怕就是淮王。他沒有想到的是,當年的淮王居然還是個多情種子,這跟去年他見到淮王時的冷麵形象可完全不沾邊。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的徐意山直到快要走出了靜靄宮都還在夢遊。走在前面的房誠猜他定是在亂想什麼,轉身無奈道:
「這『紅楓落』其實是淮王送給司秋貴侍的,和沛王沒什麼關係。而且,他今天教你唱歌這事去年也同樣做過,只不過對象是我。他只是想告訴我,我並不是特別的罷了。」
徐意山終於弄清了其中關係,豁然開朗。
「可是你……」
「我?我是誰?我又能如何?」
的確,無論是房誠還是他自己,又能如何呢。
靜藹宮的宮門已經出現在眼前了,就在徐意山以為自己將和這座宮殿再無交集時,意外卻發生了!
「太皇侍駕到——」
遠遠地一行宮人和太監簇擁著中間明黃色繪舞鳳的輕轎慢慢進入了人們的視線。這轎子看起來並不大,可是卻由八個太監抬著,每個太監旁邊又跟了一個宮人。領頭的太監臂彎里托著柄長浮塵,頭髮全白,和其他太監的氣質很不相同。
徐、房二人知道就這樣走出去必然會和戚太皇侍打照面,可是司秋貴侍那邊還等著回話,所以也不可能再回靜藹宮避一避,索性迎上前幾步,齊齊跪在大路旁邊,等著他們過去。
「太皇侍貴安。太皇侍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你們是哪個宮的?」轎內傳出了冰冷而又華麗的聲音。
「回太皇侍大人,小的們都是霞飛宮的宮人。」房誠答道。
一隻骨節分明的沒有絲毫瑕疵的手微微掀起了轎簾,碧綠的翡翠扳指在陽光下清澈到耀眼。
「霞飛宮?你們都起身吧,隨孤進去。」
轎簾放下,徐意山只隱約看到一片綉銀線的深紫色袍角,上面的紋理似乎蘊藏著隱秘流動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