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孫妃侍之死在後來的史書記載中僅是一筆帶過,重點突出了洛帝和冷皇侍的宅心仁厚,未曾提及幾個涉案的宮人和太監。那日的史官也未料到,當時在大殿上說話鏗鏘有力,膽色過人的小宮人在後來的日子裡會逐漸成為整個後宮,甚至是王朝歷史的長河裡非常重要的人物之一。


  而此時的徐意山還沉浸在即將和慕清迤分別的悲傷中。多虧得冷皇侍,他和慕清迤都沒被判死罪,只是被罰了板子,還加上被調離御膳房。不知怎的,他竟被那吳妃侍推薦進入司秋貴侍的霞飛宮做事,而慕清迤則入尚書局。


  「思書,我聽他們說霞飛宮每隔幾天都有宮人或者太監被抬著出來,所以總是缺少人手。想不到那個司秋貴侍長得如此好看,卻是蛇蠍心腸!你可要加倍小心了!實在不行,咱們就逃跑,逃到哪兒都行……」


  他們在廊外惜別,冬雪細細落下,如簾如幕。


  「你別亂說話了,當心隔牆有耳。我們既然入宮作了宮人,就要待到年滿二十五歲才能離開。你今後別再亂闖禍就行——你知道,我等著和你一起出去。」


  當然前提是復仇成功,並且真的能活到那一天的話。可是對於他來說,復仇和生存,永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聽到這話,慕清迤長睫上掛著的點點雪花終於融化。他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思書」,哽咽道:

  「對!就像咱們之前說好的,開個什麼雜貨鋪子。你腦子比我厲害,你當老闆,我來給你打下手!當咱們都變成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了,還能在一起吟詩作對,或者說些家長里短,甚至扯點雞毛蒜皮,好不好?」


  徐意山不忍心在此時破壞他的想象,只是低著頭沉默。


  「思書,你說要不是……」慕清迤淚眼汪汪地望著他,「你說,要不是那該死的束意丸,咱們以後說不定可以……」


  「別說這些了,」徐意山捂住他的嘴,而後又鬆開了手指,只是伸出食指將他的嘴角輕輕往上提——


  「你還記不記得這個手勢的意思?」


  「嗯!」慕清迤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笑著道:


  「我會永遠記住的!我等著和你攜手邁出宮門的那一天。那天一定是藍天白雲,就像我們進宮的時候一模一樣。」


  徐意山默默地看著眼前清秀瘦削的少年,想要將那純真的笑容印刻在腦海里,作為今後舔舐傷口時的一絲安慰。他知道自己不能擁有少年的笑容,他的時間都是向淮王「借」來的。別人的一生或許真的就是一輩子,而他的一生註定只有幾年罷了。所以他能得到的所有美好都不過是一刻。


  在不遠處等待的小太監給他們的用來分別的時間少得可憐——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要背著各自的包裹各奔東西了。他們的行囊都十分輕便,因為太多的回憶都已經留在這裡,或是順著淚水流下了,了無痕迹。


  徐意山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慕清迤的背影,直到後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處。


  多年以後,當他回憶起慕清迤時,首先想起的不是並少年穿著繁複厚重的禮服,高高在上的模樣,而是穿著淺綠色宮人服,帶著淚痕凝視自己的樣子。那個少年曾經孑然站在不可逾越的朱牆前面,用那樣深情的目光看著他。


  後來,又有人問他在後宮裡見過的最美的君侍是誰。他的腦海里走馬觀花般浮現很多張臉孔,或俊美絕倫,或清秀動人,無一例外都伴著耀眼的華服出現,但是所有的影像最後卻停留在了一瞬間。


  「那是一個少年,」他淡淡道,「穿著淺綠色的宮人服,又哭又笑的。」


  從御膳房到霞飛宮的路途很短,這期間霞飛宮派來的小太監沒有同他說一句話。兩個人默默地走在雪地上,像兩座頭頂覆蓋著雪的移動的雕像。


  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霞飛宮裡往昔盛放如火的紅錦帶早已經謝了,紅楓的枝幹也都變成了黑色,上面堆積著白雪和細細的冰凌。一片潔白中,只有朱瓦和迴廊依舊保持著引人注目的紅,未曾褪色。


  那小太監哈了口氣在手上,雙手互相搓了搓,終於開口了:「這宮殿里除了主位的司秋主子,還住著西配殿的吳妃侍。你平日里沒事記得別到處亂走,迷路都是小事,擾了吳妃侍就糟了。」


  徐意山試探著問:「那吳妃侍很厲害嗎?」


  「那可不?」小太監用鼻孔「哼」了一聲,「外面盛傳咱們霞飛宮常死人,可不就是吳妃侍做的。司秋主子人善,替他背著黑鍋呢!」


  這很不符合常理。徐意山在心裡記下這點,想著以後找機會證實自己的猜測。


  「是這樣。以後還望公公多多提點了。」他偷偷地往小太監手裡塞了一錠銀子。御膳房的人不收銀子,沒理由人人都不收吧。


  「嗯。咱家看你是個明事理的,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你可跟緊咱家了。」小太監根本不問這錢從哪來,收了銀子后變得好說話多了。


  徐意山一邊跟這個小太監,一邊觀察著霞飛宮的其他人。他發現,這裡的宮人和太監確實不多,但是右臉上都有一道長長的刀疤。遠看著倒不覺得如何,一走近就有些可怖了。他覺得這一定不是意外,應該是有人故意為之。


  「花公公,他們為什麼臉上都有差不多的疤痕?」


  「哎!」小太監嘆了口氣,「一會你就知道了。」


  他瞬間感到了無邊的寒意,不由得緊了緊自己的棉襖。襖子上已經有一個補丁了,還是之前由慕清迤這看似不會家務的公子哥幫他縫的。受過訓練的他什麼都會一點,就是對家務絲毫不開竅。


  兩人閑聊著不知不覺就到了主殿「錦楓殿」,經過通傳後進入了殿內。


  進門便是巨大的花鳥山水石屏,繞過屏風即可看見正堂正中的貴侍座和兩側的其他座位。堂內火盆燒的正旺,幾個宮人和太監正在掃地和擦拭座椅。他們見花公公和徐意山到了,有兩三個抬頭打了個招呼,剩下的卻是根本沒理會他們。


  花公公偷偷在他耳邊說:「大太監胡總管今日不在,剩下的小太監里馬公公能排第二,咱家就堪堪第三了。」


  徐意山點點頭,心裡覺得有些好笑,面上卻還是一本正經。


  「東邊的三個暖閣是貴侍大人休息的地方,其中中間的最大,要是皇上來了,也是住那間。西邊是書閣和服閣,還有些雜物,你平日里未經允許就不要進去了。」


  此時東暖閣中只有最左的一間開著門,門口卻有綉屏遮擋著,看不到內里的情況。西暖閣的書閣倒是無遮攔地大開著,和正堂一樣,一些宮人和太監在做著清潔。整個殿內以紅、紫色為主,布置得相當華麗精緻,各種珍奇古玩,奇花異草擺放的地方也看得出有所講究。然而錦楓殿給人的最大印象卻不是靡麗,而是極致的安靜。


  除了人們做事時發出的些微聲響,徐意山聽得最清楚的是自己和花公公的腳步聲。他甚至能聽見殿外落雪的聲音,這是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


  他其實並不喜歡雪,甚至是憎惡,但是詭異的安靜更令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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