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清晨,新冊封的小宮人們都穿著統一的淺綠色的宮服站在前院里,等候各位公公們帶他們去學習各個部門的規矩。
前來領走徐意山他們的是昨天在殿里給春公公打扇的小太監,白公公。此人看起來比福公公還要纖細,約莫二十齣頭的年紀,據說以前也是在御膳房當過職的,不知為何又被調到了宮人所。
「因為還不知道御膳房的公公們會如何給你們分配,所以一些基本的事情你們都得弄明白。御膳房的工作大致分為:洗菜,配菜,做菜,試菜,送菜,清潔這六個部分。一般來講,做菜是由御廚負責的,試菜是由公公負責的,剩下的工作你們都有可能做到。不過,對剛進宮的宮人來說,大約會被分去洗菜和清潔罷。」
「請問公公,和我們一起工作的是不是還會有上次大選進宮的宮人和公公們?」慕清迤舉手發問。
「嗯。這宮裡除了最講規矩、位分以外,還要講的就是資歷了。你們對老宮人和公公們記得恭敬些。至於宮裡的規矩,你們第一天進宮的時候已經學了不少了。這御膳房裡,最大的規矩就是不可以偷食御膳,不該你碰的東西千萬不要碰。洗菜的時候,記得用新燒的涼開水,至少清洗三次。配菜的時候……」
聽了一上午的訓話,宮人們都有些乏了。因此午間休息的時候,很多少年都去後院的井裡打水沖涼,解乏的同時也能將上午身上出的汗沖乾淨。
徐意山拎好自己打的一桶水,正想回屋休息,轉身的時候卻看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慕清迤在吃一種乳白色的藥丸,而這藥丸的樣子還似乎有些眼熟……
「你在吃什麼?」
「哦,這個是養胃的葯。今天早上我不小心跟白公公提到我最近腸胃不舒服,可能是剛進宮還不太適應吧,總是肚子疼,白公公就給了我這個。」
「他對你真是不錯。正好我最近也有些胃疼,清迤你不介意分我幾粒吧?」
「當然不!」慕清迤連忙從白瓷瓶里倒了幾粒藥丸給徐意山。
「多謝了。這桶水我先幫你拎你屋裡去,一會兒我自己再打一桶。」
「不用了,思書,我不習慣中午沖涼的,你先回去吧。」
慕清迤似乎還怕徐意山堅持,一個轉身就跑開了,中途還撞到了幾個來打水的少年。
徐意山看著他單薄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房間的時候,白韻剛好不在,徐意山正大光明地拿出壓在自己包袱最底下的衣服。這是一件雪青色斜織湘水錦料的繡花長袍,本來是淮王讓他在面聖的時候穿的,但徐意山覺得太過張揚了。要說這衣服還有些好處的話,就是夾層里有很多荷包,還有就是將來也許能賣點銀兩。
徐意山從長袍領口的荷包里取出福公公給他的青花瓷瓶,將瓶中的□□和慕清迤給的胃藥比對了一下,發現果然和他想的差不多:這兩種藥丸只是大小略有差別,顏色和形狀都是一模一樣。
他思忖著,□□比胃藥大了一圈,要用水泡多長時間的□□,才能使兩種葯剛好一樣大呢?
徐意山將屋裡的兩個茶杯都盛好半杯水,藏在自己的床底下。他先放了一粒□□在一個茶杯里,然後再去隔壁的房間借了兩個杯子,擺成茶杯在桌上本來的樣子。
一整個下午,每當白公公宣布小憩的時候,徐意山都回自己房間的床下侍弄藥丸。每當他發現□□過小的時候,就將胃藥放進另一個茶杯里,同時也分時間段放進新的□□和胃藥。終於,在晚飯時間,他得到了兩個完全一樣的藥丸。要不是這兩個藥丸分別從兩個杯子里取出,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清理完床下的痕迹后,徐意山就將青花瓷瓶里剩餘的□□轉移到長袍的荷包里,將兩個藥丸中的□□丸放進瓷瓶,收進懷裡,而將胃藥丸放在床上,用左手輕輕覆蓋著。直到做完這一切,他才感覺到了緊張。
吃完晚飯的白韻很快回到房間了。
「你吃過了?」
「嗯。」徐意山將目光從白韻臉上移開,順便蹺起了右腿。
白韻笑了笑,坐到他身邊,在他耳邊吹氣道:
「昨天晚上的你可不是這個樣子。你沒忘記我們的約定吧?」
「你說呢?」徐意山笑著將右手放到他腰上,輕輕掐了一把。
「哎喲!」白韻佯裝吃痛,抓住了腰眼上的手,渾身酥麻得不行。
「等下,」徐意山半扶著軟倒在自己身上的身體,「我先把束意丸的解藥給你。這樣以後沒有我,你也可以……」
「哼,我猜你都是有解藥之類的東西。昨天倒是忘記了找你要了。」白韻笑得很開心,這樣看起來倒是有些單純可愛。
徐意山從懷裡拿出青花瓷瓶,裝作倒葯,實際上卻把左手的胃藥丸遞給了他。
白韻拈著手裡的藥丸,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服下。他將藥丸塞回徐意山手中,笑嘻嘻道:
「這藥丸你為何昨日不給我,害我寂寞空虛了一晚上。我先看你吃一粒,看看有沒有毒。」
徐意山一口吞下藥丸,裝作生氣地背過臉去,悶聲道:
「你懷疑我便罷了,只是這珍貴的藥丸還剩最後一粒了,方才平白浪費了一粒。」
「彆氣了,一會兒咱們好好開心開心。」
白韻伸手將他的臉扳回來,發現徐意山眼睛有點紅。他以為徐意山是氣著了,趕忙從瓷瓶里倒出最後一粒藥丸,吞了下去。
「好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去打水擦洗一下身子,我們一會也用得著水。」徐意山沒敢看他的反應,奪門而出。
他一步一步走向院中的井邊,腦子裡全是福公公給他的紙條上寫的黑字:
「此毒甚詭厲,中毒者多在半息內七竅流血而死,且無聲無息。汝當合理使用此毒,以大局為重。」
皎白的月亮正掛在後殿屋檐翹起的邊沿上,清輝灑落在院子里。腳步走在沙地上很容易發出聲音,但還好今夜蟲鳴聲聲,掩蓋住了許多。
徐意山將手放在水井邊上,井裡沒有月光,黑乎乎一片。他低頭看了一會,猜測這井應該很深,只要落下去,便爬不上來了。
他腳步沉重,一步一頓地走回屋子,感覺那口井的陰影一直尾隨著他。
白韻已經斷氣了。雙手抓著自己的脖子,眼睛大睜著倒在徐意山的床上。
快速清理完現場后,徐意山先將兩張床的床單調換了,再將白韻的屍體放回他自己的床上,蓋上被子。他躺回自己床上,也蓋上被子,睜著雙眼到天明。
「你是如何發現同房的白韻死了的?」春公公盯著他的眼睛。
「回公公話,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看見的。」徐意山跪他和白韻的房間的青石磚地面上,他被命令不能低頭。
「你可知道,白韻死了,你的嫌疑最大。你莫不是嫉妒他?你嫉妒他被分到寧詳宮?」
這寧詳宮是太皇侍戚氏的寢宮,也是皇帝經常去請安的地方。許多小宮人都希望能被分到寧詳宮,如果有朝一日能被皇上相中,便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小的不敢!小的,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小的看到白韻那樣子也被嚇得不行,所以才會驚叫,結果引來了其他人……」
徐意山滿臉驚恐,眼淚不斷地從不大的眼睛里流出,聲音也有些沙啞。春公公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而他身後的福公公,白公公,一個為他打扇,一個為他端茶。
「如果兇手不是你,那會是誰?白韻似乎沒得罪什麼人。難道是自殺?的確,白韻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迹,他更像是服毒自殺的。」
春公公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從眼前這少年臉上看到一絲放鬆的表情。少年只知道哭泣,像一隻可憐的被遺棄的家貓。
他忽然覺得很煩。這麼多年了,宮裡每天都有人哭,他早就聽膩了。
他完全可以令人好好搜查這房間,查清楚白韻服下的□□的來源和少年真正的死因。但,此時此刻他決定不這麼做。
「本來這宮裡死個宮人也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是每個宮人的死都有原因。這次的事情就算作白韻自殺吧。寧詳宮本來也不差人伺候。」
春公公擰著眉頭,走過少年身邊時拍了一下少年瘦弱的肩膀。
徐意山感到春公公這不輕不重的一下似乎拍在他心上。這一下仿若能徹底擊潰他,雖然並不是現在。
白公公搖了搖頭,跟在春公公後面出去了。
福公公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白韻之死引發的流言和恐慌沒有因為宮人所「自殺」的論斷而平息。幾乎沒人覺得白韻有服毒的理由。
所以很多人看徐意山的眼神不一樣了。
「思書,你不要在意他們說什麼,反正還有四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等到了御膳房,大家會漸漸忘記這件事的。」
「你也覺得是我殺了白韻?」徐意山拎著水桶,轉身時不小心潑了一些水在慕清迤的衣袂。
「怎麼可能!思書,我相信白韻是自殺的,我相信你!」
慕清迤絲毫沒有在意被弄濕的衣服,一臉堅定地看著他在這宮裡最好的朋友。
徐意山笑了笑,拎著水走向慕清迤的房間。
「誒!思書,我說了不用的!我真的不沖涼!等等我啊你……」
四天的時間很快過去,這批新進宮的小宮人們也要離開宮人所了。這些整體顯得有些灰暗的宮殿每三年便要熱鬧一次,然後重歸往日的平靜。
徐意山等五人見到了從御膳房過來領人的小太監羅公公。羅公公看起來跟白公公差不多大,也是二十齣頭的年紀,皮膚有些黑,總是佝僂著背。
「咱家這就要帶著各位小宮人走了,各位要不要和公公們道別?」
「公公容我去和白公公說幾句告別的話。」慕清迤走向站在門口的白公公。
其他幾個被分到御膳房的少年也跟著他去和白公公說話。春公公今天沒有出現,來送他們的就只有教習他們的小太監們。
徐意山猶豫了片刻,也走到了白公公身邊。
他的餘光看著也站在門口的福公公,心裡希望福公公能給他些暗示。他開始想念福公公的紙條。等離開了這裡,他不知道福公公還會不會給他小紙條。他連下個給他紙條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如果沒了紙條,在這偌大的皇宮裡,他又是一個人了。
可是福公公沉默無言。他甚至吝惜給徐意山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