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死者的領袖
他還沒來得及仔細回憶他在那座塔里到底遭遇了多少危險,巫妖就已經帶領著他穿過了那片灌木,越過一個陡坡,山坡一路向下,徹底偏離出了官道,遠處的銀心要塞已經被山谷間的霧氣稀釋了輪廓,變得影影綽綽。
埃特伽耶跟在巫妖身後大約兩步的距離,手也沒有刻意放在劍上,但是他也沒有表現得過於輕鬆,如果表現得過了頭,那反而要引起懷疑,畢竟本來是準備開打的兩伙人,如果嘴炮耍一耍立馬就親如一家,那麼此人不是過分天真心智不全,就是多半腦子有病。對誰都親密無間的傻白甜在吟遊詩人的歌里都是活不過三句話的,更別說現實生活了。
至於黑暗騎士埃特伽耶,他可是恐怖故事的常用素材,英雄題材的詩歌一般和他無緣,但是某些獵奇、驚悚和神秘題材的故事裡,他經常擔任線索人物,他是在全世界最危險的法師塔里倖存二十年的迷之騎士,而這段漫長的時光里,夭折、意外、不幸、和慘遭殺害這幾個詞語從來沒有落在他頭上,那麼他必然被認定為亡靈法師邪惡法術的幫凶和受害人,有著兩重矛盾身份,並且是一個渴望自由、希望復仇、並且警惕性極高的人。
完美的演繹。
「你要帶我去哪裡?」埃特伽耶一邊走一邊問,手重新放在了劍柄上。
——說實話,手一直按壓著劍柄就表示這個人很警惕,其實這是種偏見啊,作為一個頂尖騎士,就算髮生危險的一瞬間他正在不雅地挖鼻屎,那他也絕對來得及先把鼻屎彈走然後再去拔劍迎敵,手移動那麼點距離要花很久嗎?他能一個瞬間發力飛躍幾十米的峽谷深淵,會因為手多移動十幾厘米而喪命不成?
可是埃特伽耶這樣做,巫妖就很理所當然地變得緊張,她也知道走得太偏什麼都不解釋,很像是在把人往陷阱裡帶,於是開始安撫埃特伽耶:「不要急,我們馬上就到了,我們總不能駐紮在要塞大門口吧?勘塔那羅亞神殿騎士整天在那邊橫衝直撞,靠的太近就是自己撞槍口!你也猜到了,我們這可是一個偉大的計劃,當然不是區區我一個巫妖就能實現的,我需要帶你去見我們的領導者,他才是能夠指揮軍團的那一位。」
並且巫妖不斷地強調他們的誠意,只是強調,卻沒有再透露出其他有用信息——哦,她好像對那名「軍團指揮者」有種莫名曖昧的氣氛,只是埃特伽耶認為,兩具屍體搞事情,哪怕搞曖昧事情,也會瞬間變成恐怖鏡頭。
埃特伽耶據此判斷,這名巫妖雖然實力強大,但在她之上還有一名地位更高的巫妖或者亡靈法師,是個指揮者——既然有指揮者,那名表明這股勢力早已悄無聲息壯大,基本已經可以確認這就是他們正在調查的湮滅教派,或者湮滅教派的同盟。
所以埃特伽耶其實一點都不警惕這個女性巫妖,她只是被派遣來跑腿的嘍啰。
不動聲色,但埃特伽耶確實提高了警惕,不是單純把手放劍上這種流於表面形式的警惕,如果這個巫妖還有個主子,那埃特伽耶就不敢保證一定打得過了。
萬一他們還有精神聯繫,那巫妖主子加巫妖可比一加一複雜得多。
很快景色又發生了變化,山坡到底部有一個小樹林,裡面影影綽綽,大概還有三四個人影,一點隱隱約約的火光,埃特伽耶驚訝地說:「你們死人也烤火?」
死人烤火不會一個不小心被火化?雖說不死生物的身體不是普通火焰能傷害的,但烤火的不死生物還真是蠻神奇的,大概和光明大祭司抬手召喚了一隻骷髏跳舞助興是一個感覺。
巫妖笑了笑,向那個樹林看過去的眼神中充滿複雜情感,就算她的眼睛只是搖曳的靈魂之火,埃特伽耶都能從那裡面看出明明白白的情緒,極度的尊重仰慕但也包含著很大程度的畏懼。她停下來,指著前方說:「他在前面等你,你自己去吧,我就站得遠一點,不打擾你們談話。」
這也是一種誠意的表現,雖然埃特伽耶認為巫妖站遠那麼幾十米也是什麼實際作用都沒有。
埃特伽耶帶著全開的警惕性,慢慢走進了那片林地,林地里有三名普通的不死生物,埃特伽耶的到來不能引起這些屍體的任何反應,他們空洞洞的眼眶裡乾癟著一對枯萎的眼球,沒有靈魂火焰,表明沒有自主思維,所以埃特伽耶也直接忽略了這些隨手就能拆的屍體。
再往前,營火旁背對著他的方向,安靜地坐著一個男人。
埃特伽耶距離他還有十幾步的時候就停了,他這一次是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背對他的男人好像是在烤火,他面前的火堆上甚至架著一隻烤兔子,可是埃特伽耶覺得他摸不清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活人。
那個背影有著介於褐色和沉金色之間的長發,似乎不算耀眼,但時不時在日光中流露出一點點光芒,長發整齊地紮好馬尾,修剪得一絲不苟,一般這樣扎頭髮的人多半都是性格嚴謹的騎士,光明聖殿的聖騎士尤其偏愛這種全部頭髮攏成一個齊刷刷的馬尾,連垂下的發梢長短都齊得像用尺子比這剪過,一根參差都不會有。
他的背影也的確筆直挺拔,坐在營火邊的身姿高貴英氣,好像他屁股下面不是泥土而是聖壇。
埃特伽耶幾乎恍惚了起來,他從一個……一個不死者身上感受到了光明神職者才應該有的氣質?
那的確是一個不死者,他用了某種偽裝,皮膚顏色很像活人,眼睛也沒有火焰,但那可能是某種佩戴在身上長期起效的魔法物品,因為他雖然掩飾了外表,可是他沒有掩飾死亡的氣息,所以埃特伽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盤旋在他身邊的那種陰冷與粘稠的死氣,他整個人就像一道深邃的裂隙,連接著死亡之地,從裡面持續不斷地吹出帶著亡魂哀嚎的悲風。
現在埃特伽耶感覺就像被人強迫睡在墓地還要摟著一堆腐爛的屍體,哪怕知道這個人不會突然暴走,但依然從裡到外感到無比不適,這屬於活人面對死氣的自然生理反應。
偏偏——這個死人身上滿滿的騎士做派,端莊,沉穩,單他坐在那裡的背影,幾乎就能猜到這百分百是一位會受人尊重的騎士。
「你到底是什麼人?」埃特伽耶忍不住問。
那個給人感覺像個騎士、甚至像個聖騎士的人回頭,嚴肅地說:「死人。」
他的聲音低沉磁性,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帶有死人才有的聲調,只不過他一本正經強調自己是個死人的時候,埃特伽耶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
他生前一定是一位嚴謹、甚至嚴謹到有點古板的騎士。
死都死了,怎麼還是忍不住按照正常活人的做法,露營一定要升營火?升起營火肯定要烤點什麼當晚餐?死人又不需要吃飯!死人也不能吃飯,除非這個死人覺得自己腐爛程度不太夠,給腸子加點料!
「埃特伽耶?」不死者問,並且跟了一句,「來自北方雪嶺的黑暗騎士?」
「是的。」埃特伽耶微微揚起下頜,每一個騎士見到足以匹敵的其他騎士都會下意識有這麼個小動作,他們有著身為騎士的傲氣與自信,是對自己的品格、武技的信心,也是對對方的尊重。
不死者的姿態幾乎與埃特伽耶一樣,他們一站一坐,但彼此的目光交匯時,就像兩位騎士互相致敬。
——如果死人還能算騎士的話。
埃特伽耶不太知道如何對待一個已死的騎士,可能還是曾經德高望重的前輩,必須提到,不死生物當中的死亡騎士不是騎士,而是不死者的一個階位,和活人騎士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死亡騎士通常指生前是武者的不死者,不管生前是戰士狂戰士弓箭手,總之就是不用魔法的,死了都叫死亡騎士,純粹就是個稱呼而已,階位等級和死亡女妖、黑魔巫屍在一個等級,都是比巫妖第一級的不死生物。
所有人都知道,生死事最大,死亡能給一個人帶來絕對的影響,即使生前是一位優秀騎士,讓他死上幾年,也絕對無法保持從前的品德。
——所以這名不死者帶給埃特伽耶極大的震撼,從力量上判斷埃特伽耶認為他至少死了十年以上,但他的身影依然優雅,作風似乎還和一名騎士毫無二致。
埃特伽耶謹慎地行禮道:「請問閣下您究竟是什麼人?」
不死者緩緩站了起來,他比身為高地人的埃特伽耶稍微矮一點,但他站起來后,埃特伽耶幾乎有想要後退的衝動。
可怕的壓力在他周圍瀰漫,但似乎這名不死者不是有意的。
他也以騎士的禮儀問好,說:「在下是騎士——亞修斯·昆南。」
嗡地一聲,埃特伽耶感到一陣莫名的眩暈,他瞪大了眼睛,手指抓握劍柄的動作更加用力,為他聽到的那個名字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
他知道這個名字,正因為知道這個名字,所以變得手腳冰涼,呼吸急促。
他是前不久剛剛知道這個名字的,亞修斯,利劍的守護,那個……被埃特伽耶嘲笑為「太像聖騎士兄弟」的名字。
——原來那不是初見時雅藍隨口胡鄒的名字,那的確就是一位聖騎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