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爸爸

  兩人四目相對,一人微揚下巴側臉斜睨,就像優雅地趴在高處睥睨眾生的貓;一人滿臉無辜臉比城牆,就像吐著舌頭立起上身,堅持不懈地向上方伸爪的大狗,它們在互相試探,卻誰都沒有率先錯開視線,目光流轉間,一股靜默僵持的氛圍漸漸擴散開來。


  孫亞從通過後視鏡看到這幕,修長的食指略感無奈地輕敲方向盤,有些好笑地想著要不要去詢問一下遲康栩的意見。


  否則,他還真不知道這車要不要開了。


  正當黎稚眼中隱現凶光,兇殘地考慮要不要乾脆把人一腳踹出去的時候,不知為何,周管家竟小跑著追了上來,看到還停留在原地的汽車時,他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黎少爺,請留步!」


  周管家敲了敲車窗,車窗在孫亞從的控制下緩緩落下,露出男孩白得彷彿會發光的精緻面龐。周管家低下頭,臉上掛著公式化的微笑,看到男孩身旁本不該在此的遲景年,表情也沒有一絲變化,彷彿他出現在這裡再正常不過。


  黎稚被突然落在臉上的光線刺得眯了眯眼,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周管家,沒有說話。


  被打斷了對視的遲景年看向周管家,嘴角不自覺地下垂了一個弧度。


  幾秒鐘的停頓,孫亞從知道如果自己不答話,估計這個年紀不算輕的老人家就要唱獨角戲了:「周管家,是周爺爺讓你來的?」


  不知道自己被嫌棄了的周管家微笑著頷首,抬起一直放在身側的手:「這是老爺讓我交給黎少爺的。」


  幾人下意識看過去,只見他朝上的掌心上,一個造型優雅古樸的木盒靜靜躺在那裡,看模樣,分明與之前裝載了一整套金針的那隻別無二致!

  周亞從有些驚訝道:「是那套金針嗎?」


  那套金針他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有些驚訝,畢竟如今已經很少見到質地如此純正的金針了。


  社會發展到如今這個時代,由於傳統所用的銀針質地較軟不易操控,且含有雜質,易生鏽,在針灸時,中醫大多已由不鏽鋼針代替銀針,它有價格低廉,不易生鏽和變形的優點,易於新手掌握。而所謂的金針,也大多只是表皮呈現金色而已。


  孫家作為中醫世家,經歷無數王朝的興衰流離,代代相傳的除了醫術,還有許多據說早已失傳的醫書孤本,以及珍貴的藥用器物,其中就有一套傳聞是皇帝賞賜的極為難得的金針,他小時候曾親眼見過,針身幾乎毫無雜質,璀璨的金芒經歷近千年的時光洗禮也沒有褪色分毫。


  而周家的這套金針卻竟然比之毫不遜色,甚至就數目而言還猶有過之。這樣的一套針,對一位醫者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孫亞從很清楚,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得到的。周老爺子會有這套針他不奇怪,卻沒想到周老爺子就這麼送人了。


  該說果然不愧是周老爺子嗎?


  「對。」


  周管家頷首肯定他的猜測,把木盒遞給黎稚,笑道:「老爺說,這針放在周家沒什麼用,反倒是束之高閣讓明珠蒙塵了,倒不如送給黎少爺,好讓它發揮自己該有的作用,也作為黎少爺此行的謝禮。」


  黎稚從不會拒絕他理應得到的東西,這本就是等價交換,若是不喜歡,到時候丟在一邊就是了。他打開木盒,卻驀然發現裡面靜靜地躺著一張白紙。


  黎稚挑眉,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那張紙舉到面前一看,紙上僅僅只有一行字,左邊是「顧炎彬」,右邊是一串數字,似乎是一個手機號碼。


  男孩晃了晃手裡的紙,雙頰的嬰兒肥帶出些許稚嫩的孩子氣:「這是?」


  遲景年雙眼直直地盯著男孩臉上隨著唇舌開合而微微起伏的軟肉,搭在腿上的雙手蠢蠢欲動,可惜最終還是沒膽子摸上去,他沮喪地垂下了肩膀。


  「顧少爺是老爺戰友的孫子,生性正直端方,嫉惡如仇,當年放棄從軍當了一名警察,如今正在z省任職。」周管家低聲解釋著,「老爺聽說綁架案的事情后,讓我把顧少爺的號碼交給黎少爺,您日後若是有什麼急事,可以試著向他求助。」


  「老爺子有心了。」


  「這是應該的。」周管家道,「老爺還讓我替永澤少爺道個歉。」


  嗯?道歉?替那個病秧子?


  黎稚突然有了興趣。


  提起這個自己當成半個孫子的孩子,周管家公式化的微笑也不禁柔軟了下來:「永澤少爺從小就身體不好,父母不在身邊,常年待在房間里連出門都很少,性子難免有些偏執,但本心不壞,還希望黎少爺不要見怪。」


  同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他們看著一個孩子從不諳世事的孱弱嬰兒慢慢長大,更因為種種原因悉心照料,時時照看,絲毫不敢踏錯一步。


  自家孩子到底是什麼樣子,周家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甚至可以說,周永澤的每一個微小的改變他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看著他變成如今這副前後不一的模樣,他們不是不擔憂的。


  之所以選擇不指出,不過是因為體諒,理解,以及害怕罷了,周永澤如今就是一條把自己綳得很緊的鋼絲,稍有不慎就有萬劫不復的危險。


  若是這樣能讓他感到一絲安全舒適,那他們又怎麼捨得、怎麼敢破壞這層保護膜呢?


  黎稚眯著眼,勾起了唇。


  所以,病秧子一直以為自己偽裝的很好,卻根本不知道在親近的人面前他其實是完全透明的?

  那個病秧子知道這件事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黎稚突然發現自己有點想看到那副場景。


  孫亞從倒是疑惑地皺眉。


  他雖然也是看著人長大,但畢竟不像周家人離周永澤這麼近,對於周永澤,他只以為這孩子懂事地太早罷了,還因此更憐惜他了一些。


  對於周管家形容的偏執,他有些似懂非懂的感覺,有心想問清楚,但一來,這個問題不太好開口問,二來,懂的人似乎也沒有為他解釋的意願。


  「對了,還有一件事。」說完這一切后,周管家轉頭看向正低垂著頭,莫名顯得有些委屈的遲景年,「康栩少爺讓我給景年少爺帶句話。」


  他微笑了一下,忽然清了清嗓子,掐著嗓子模仿遲康栩知道自家兒子不見了之後的語調:「『……這混小子!要走就走吧!我今天晚點會過去,今晚請小稚和他媽媽在我們家裡吃飯,讓他別忘了提前去請人!』咳咳,這是康栩少爺的原話。」


  ……


  黎稚覺得他要對這個老頭子刮目相看了。


  無論如何,既然遲康栩已經給他們做了決定,三人很快就踏上了回程。


  周管家目不斜視地注視著漸漸遠去的黑色汽車,直到再也看不到它的背影后,他才轉身回了周宅,背脊壁紙。


  走著走著,周管家忽然彎了彎唇角,眼底是糅合著笑意的回憶神色。


  其實他還有一點沒有說。他家的永澤少爺啊,從小就見不得任何尖銳的金屬物件,特別是針頭,一見就臉發白,後來看病的時候也是能不用針就不用,也是長大了才慢慢好些。這次針灸他本以為永澤少爺會拒絕的,卻沒想到竟然堅持到了最後。


  莫名的,他突然開始相信,如果自家小少爺真的還有救,那麼能幫他的,大概也就是這個人了,年齡還沒小少爺大,卻從頭髮絲開始就不像個孩子。


  而老爺子,或許也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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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遲康栩果然在晚飯前趕了回來,蔣玉琴推拒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他堅持不懈的邀請下,帶著已經睡了一段時間的兒子去鄰居家做客了。


  「蔣小姐,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對年年的照顧。」遲康栩是真心實意地道謝,他家兒子這半年來的變化他看在眼裡,分明沒有任何心理醫生的輔助,效果卻比先前好幾年的針對性治療好得多。


  這種好轉得益於誰,看他兒子現在死死地黏在別人家兒子旁邊就知道了。


  聽到對面那個精英男人的真心道謝,自我感覺什麼都沒做的蔣玉琴有些受寵若驚:「哪裡,這怎麼受得起,分明是我們得到了遲小同學和小王的幫助。」


  知道她沒理解自己的意思,但遲康栩沒有多說,笑過就罷。


  寒暄過後,晚飯開始,氣氛雖然略有些尷尬,畢竟不是熟悉的人,但由於有雙方的共同努力,以及都感興趣的話題——孩子,這頓飯幾人都吃的挺愉快的。


  和這對父子告別後,蔣玉琴和黎稚慢慢走回家。


  路上,蔣玉琴忽然感慨道:「遲先生很紳士又優秀,難得對孩子也很溫柔。」


  她說:「遲小同學能有這樣的父親,真幸運啊。」


  黎稚打了個哈欠,眸光朦朧地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從吃飯吃到一半開始,蔣玉琴就看著對面的父子有些走神,時不時不自覺地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下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手鏈。


  黎稚說:「嗯。」


  蔣玉琴又沉默了。


  作為領居,兩家之間的距離只有短短的一段走廊,一分鐘不到,他們已經回到了家裡的客廳。


  黎稚把手放在自己房間的門把手上,準備回房睡覺。


  「吱吱,」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隱隱約約地響起,停頓了很久才終於吐出下一句話,如同本人猶豫不決的內心,「你想不想要一個那樣的爸爸?」


  男孩的手指下意識地動了下,隨後卻彷彿絲毫沒有聽到她的話那樣,毫不停頓地打開房門,打著哈欠慢吞吞地走了進去,順帶著用腳後跟帶上了門。


  又是一個深邃幽藍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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