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窗戶

  一個小時后,黎稚把最後一根毫針收回木盒內,「砰——」一聲蓋上木蓋,把盒子隨手放到床頭柜上。


  眼巴巴地看了很久的遲景年見此黑眸一亮,取出口袋裡蠢蠢欲動的小手帕,湊到男孩身邊擦拭他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


  醉溫之意不在酒。


  黎稚斜睨了他一眼,卻也沒阻止他的動作。


  周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站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有些撐不住。算算時間也該午休了,就被周管家扶著回房去休息了。周老爺子走後,遲康栩也被一通電話打擾,走到外面去接聽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房間里頓時只剩下了針灸中的二人,以及孫亞從和虎視眈眈不想走的遲景年。


  孫亞從知道針灸時最好不要分心,他原本準備離開房間,給他們留一個空曠安靜的環境,最後卻被黎稚一句話留下了。


  被扎到後來已經破罐子破摔的周永澤反倒不知何時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間被床前輕微的撞擊聲驚醒,他回頭看了自己左肩一眼,沒有發現任何寒光熠熠的金針,這才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猶如在鋼絲上行走的忐忑消失不見,周永澤扯起嘴角微笑,習慣性地調整出最熟悉的弧度,一錯眼就看到了在他不遠處的黎稚。


  先前發生的場景如放映機般一幕幕閃過腦海,想到自己最狼狽的一面被這人盡收眼底,周永澤一時熱血上涌,一句沒過腦的嘲諷脫口而出:「小大夫,這就好了嗎?」


  言下之意是你的能力好像也不怎麼樣。


  一個小時的針灸對黎稚來說根本算不上耗體力,再加上體寒,他身上一滴汗都不會有。


  遲景年拿著雪白的小手帕在光潔微涼的額頭像模像樣地擦了一會兒后,又小心翼翼地捧起男孩軟趴趴的小爪子,在白皙的指間輕柔地來回擦拭,板著臉認真的模樣比擦額頭的時候要耐心細心得多,不願意漏下任何一處小角落。


  黎稚慵懶地側過頭,漫不經心地任由遲景年折騰。一天的東奔西走顯然耗掉了他的大半精神,男孩的眼神飄忽找不到落腳點,出神的模樣顯得有些倦怠。


  聽到周永澤的話后他才像是回過神來,望過去的視線帶著輕泛波光的朦朧睡意,竟繾綣地讓被他注視著的周永澤有些恍神,偏偏薄唇輕吐的話語卻利得像一根針,讓人分不清他的清醒與否。


  「怎麼會呢,這才只是第一次而已。」


  聽懂其中含義,周永澤忍不住面色一青。


  遲景年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腳步輕挪,擋住兩人之間讓他有些不舒服的對視之後,才再次像原來那樣擦起男孩的爪子,手上的動作卻是不自覺地加重了些許。


  黎稚被手上的痛感刺激地清醒了一些,皺著眉抽出手,熟練地糊上那張面無表情的大臉,順帶著把擋住視線的腦袋拍到了一邊。


  黎稚為病秧子選擇的方法,絕不是一次針灸就能結束的。


  他眯著眼愉悅地回憶起病秧子在他開始下針時的神情,纖長的羽睫輕顫,扇形陰影下,帶著霧氣的澄澈眸光若隱若現,秀眉微蹙,貝齒抵住淡色的下唇,額角細小晶瑩的冷汗緩緩劃過蒼白的面頰,最終在小巧精緻的下顎匯聚,綻放出與主人如出一轍的琉璃般脆弱的流光。


  美極了。


  他怎麼會捨得讓這樣的美麗只能面世一次呢?


  雖然他已經不耐煩再次親自動手,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黎稚轉頭看向孫亞從,由於被驚醒而形成的些許煩躁還徘徊在心底不曾散去:「孫大叔,剛才的穴位看清楚了嗎?」


  「……」由於角度原因沒有注意到面前三人之間的前因後果,孫亞從只看見兩個男孩打鬧了一會,然後回頭自己就又被喊老了十歲。


  孫大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光潔緊緻的下巴,察覺到自己手上正在做的動作后頓時頓住了,他忍不住無奈地笑了一下:「嗯,看到了。」


  針灸作為中醫最重要的外部治療方式之一,他也是在爺爺的指導下從小練的,眼力非一般人可比。


  剛才黎稚在行針的時候孫亞從就在一邊看著,無論是對穴位的熟悉程度還是行針手法的穩度和精準度,都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程度。


  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竟是出自一個未滿十歲的孩童之手。


  黎稚其實特意放慢了施針的動作,為的就是讓孫亞從能夠跟得上:「如果下次讓你來,你能做到嗎?」


  孫亞從隱約知道男孩的意思,也覺得這確實是現在最合適的方法,但……


  他頓了頓,略帶遲疑道:「可以,就是也許動作會慢一些。」


  畢竟不太熟練。


  可是,黎稚要的就是不熟練。


  趴著說話的感覺太詭異,回神后,周永澤穿上衣衫,慢慢地坐起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了與平時不同的地方。


  常年連綿病榻累計起來的虛弱無力,在這一瞬間彷彿散去了些許,全身都彷彿經過洗滌一般,說不出的神清氣爽,身形微移間,竟是他許久不曾感受到的輕鬆。


  他不敢置信地把手舉到眼前,試探性地握緊,這才確認剛才感受到的一切並不是幻覺。


  難道……真的有用?

  這樣的話,就算是針灸,好像也……


  在他遲疑間,卻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周永澤的表情微不可查地扭曲了一瞬,容忍上百根針刺進自己的身體本身就已經很挑戰他的極限了,若是時間再次延長……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保持住。


  孫亞從不是黎稚,他不願意在他面前暴露真面目。


  所以在男孩的下一句話——「那以後就由你來做吧」——出口后,周永澤幾乎脫口而出道:「不行!」


  說完后才察覺出不對,發現孫亞從詫異的視線,周永澤頓了頓,才亡羊補牢般補充道:「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不是你來呢?」


  黎稚意味不明地輕哼了一聲,似乎理所當然道:「因為我開學了啊。」


  這些當然都是託詞,小學生的空閑時間還是很多的,會這麼說,不過是因為用學習的理由來搪塞一些長輩簡直再省心不過!


  「開學?」從來只請家教在家學習的周永澤表情裂了一瞬,顯然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


  「什麼開學?」


  周家的人和遲康栩似乎是聽到了消息,陸陸續續地走了進來。


  周老爺子一進門就看向了周永澤的方向,上下打量了一圈,驚訝地看到在孫子向來蒼白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些許健康的紅暈。


  周老爺子下唇微顫,雙眸彎了彎,眼眶周圍似乎紅了些許。


  他迅速眨去眼裡的水霧,恢復了平靜。現在不過是證明了男孩的方法有效罷了,能不能讓孫子痊癒還是個未知數,這點高興還不足以讓老爺子失態。


  聽到周老爺子的疑問,孫亞從輕聲解釋了前因後果。


  「原來是這樣。」周老爺子理解地頷首,面上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許擔憂,「看來小稚以後不能常來了。」


  瞥了他一眼,黎稚隨手接過周管家遞來的紙筆,下筆流暢,彷彿筆下的內容已然事先在腦中烙印過千百遍。


  「調理方面,藥方以及其用量和注意事項我都寫在這裡,一日三次內服即可。」


  頓了頓,食指輕抵下唇,男孩又補充道:「這個藥方熬煮稀釋後用作葯浴也可,有強身健體的效果。」


  陽光下,男童側頭似乎是在沉思,愈發蒼白的皮膚通透得宛若透明,眼瞼低垂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安靜空靈,讓人不舍破壞。可惜下一刻,他就抬起了雙眼,深黑帶笑的眸宛如鋒利的劍,無盡的淵,不經意間破解了先前的重重幻境。


  「至於針灸,」男孩勾唇輕笑,「以後讓孫叔叔來定期施針,每周兩次左右就可以。」


  黎稚似笑非笑地回眸看向病秧子:「雖然孫叔叔對此不、太、熟、練,速度會慢一些,但效果是一樣的,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周永澤沉默了一會兒,面不改色地笑道:「當然,我很高興。」


  溫和的面容一如最初,如果唇舌開合間沒有帶出一些咬牙切齒的味道就更好了。


  黎稚愉悅地頷首。


  做完這些,黎稚隨便找了個理由,乾脆利落地告別準備離開,走出房門的一瞬間卻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男孩回頭道:「雖然空氣流通對身體有益,但你現在還在低燒,如果再著涼就不好了。」


  不明所以的周永澤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頓時面色一變。


  那是一扇窗戶,微開了一條縫隙,而在不久之前,他還站在那個角落,閉著眼睛,宛若越獄般肆意地感受外界溫暖的日光,寒涼的冬風,枝葉自由歡欣的嘩嘩聲,乾燥微腥的泥土氣息。


  在眾人推門而入的瞬間,因為時間短暫,他沒能來得及完全關上它,只是大致合攏,本以為能像之前幾次那樣瞞天過海,卻沒想到被這人發現了。


  周永澤有些綳不住笑癱臉了,他眼神漂移,有些忐忑和僥倖地抬頭,卻在看到向來寵自己的爺爺沉下去的面色后,明白他已經想明白了一切。


  周永澤:……


  一切解決,黎稚勾著兩個小梨渦蹦跳著走出周宅,腳步帶風,眸光愉悅。一回頭,看見了臨時司機孫亞從,以及自來的小跟屁蟲遲小胖。


  黎稚說:「你爸呢?」


  遲景年眨眨眼,恍然大悟,像是才想起自家親爹。


  「別跟著,」黎稚瞥了他一眼,轉身坐進寬敞的後座,準備斜躺一會兒:「去找你爸。」


  遲景年像是沒懂他的意思,看到男孩上車了,他自然而然地拉開另一邊後座的車門爬了進去。


  黎稚死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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