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利維坦
印在圓形窗戶里的那片大西洋呈現出圓筒式,燈塔光明時弱時強。
那根煙抽完,盒子里還有最後一根煙,溫禮安在想著要不要把最後那根煙也抽完,尼古丁總是很容易讓人思想放空。
溫禮安不喜歡思想放空狀態,放空的思想就意味毫無規章,它們就如同一堆沒用的情緒泡沫,不受約束沒有紀律,在你耳邊不厭其煩告知你一些「要無私、要學會寬容、某些時刻要學會忘卻自我……」諸如此類。
聳肩,他又不是耶穌。
可管住它們在你耳畔竊竊私語,卻管不住它們引領著你的注意力,它們漂浮於空氣中,慢悠悠地讓你去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今天下午,溫禮安給桑托斯打了一通電話,偶爾,他會好奇梁鱈現在在做什麼,丈夫通過某個人去打探自己妻子一言一行這聽起來十分可笑。
可,這可笑的事情就發生在自己身上。
通過電話,他知道她去了西區一家工藝店。
「去手工店做什麼。」
哦,對了,溫禮安想起來了,前些日子她在這家工藝店定了招財貓,他大約猜到招財貓最終會放在哪裡。
扯了扯領帶,問:她看起來怎麼樣?
「她……」
「行了,不需要說。」急急忙忙打斷桑托斯的話,如果溫禮安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會在那大塊頭口中聽到,她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去他的她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手扯了扯領帶,這玩意總是讓人容易產生煩躁情緒,結果手落了個空。
下一秒,溫禮安啞然失笑,這裡是里約城,這裡是他和她的家,這裡不是聖保羅市政廳會談中心。
這就是溫禮安討厭尼古丁的原因,可偶爾在某個階段卻不得不倚靠它們來化解積壓的情緒。
合上煙盒,把煙盒放回原來的地方。
抽煙室有清潔口腔衛生間,溫禮安挑了薄荷味的漱口水,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一絲煙味關上抽煙室門,待會他要吻她要摸她,那女人鼻子敏捷得很,要是讓她嗅到他身上有一絲煙味的話肯定會鬧個沒完。
那個女人在白天總是很安靜,但一到夜裡就特別鬧騰。
站在天文廳門口,管家告訴溫禮安她用完晚餐后就一直待在天文廳。
再一次確信自己一丁點煙味都沒有,溫禮安打開天文廳門。
天文廳由八塊鋼化玻璃拼接而成,八塊玻璃形成八個稜角環圓形設計,天花板也採用全玻璃化。
偌大的空間除了若干天文設備、以及停在中央場地的圓形沙發床再無他物。
沒有一盞燈是打開著的,星光以及來自於大西洋上燈塔把周遭變成大片的墨蘭色,圓形沙發床是白色的,著深色衣服躺在上面的人咋看還真像一尾在夜月下被海水沖刷到沙灘上的人魚。
此時,人魚正在呼呼大睡。
沙發床很大,再容納一個人沒問題。
挨著她躺下,透過玻璃屋頂,仲夏時期,有漫天繁星。
這樣的時光,讓她靠在自己懷裡看星星是再正確不過的事情,把這個理論付於實際,讓她的臉貼在自己胸腔上。
梁鱈,你聽到沒有,那是你丈夫的心跳聲,自從懂得愛一個人之後,它的每一次心跳都和你有關。
這個夜晚,頭頂上的那簾星空格外璀璨。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那貼在他胸腔上的手一寸一寸地,隔著衣物逐個試探。
那種試探類似於初初來到人世間的小生物,想要去找尋當它還是一個胚胎時母體所賦予的親切感,還是以一種找不到就誓不罷休的倔強勁。
好吧,好吧。
那隻手停在他胸腔處,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吧?硬邦邦的和以前有些出入呢,噘嘴魚你得慶幸你有一個會上健身房的丈夫,起碼,健身後的效果讓你的某方面獲得滿足愉悅。
停在胸前的手按下了按,一看就是不樂意的樣子,學徒可沒有硬邦邦的肌肉。
溫禮安在懷裡的女人嘴角觸到傳達不高興的情緒,又噘嘴了。
好吧,好吧,讓自己身體盡量呈現出放鬆狀態,這樣一來肌肉會變得柔和一點,勉強矇混過關。
接下來,手一直往上,一點點落在他下顎處,有些不對勁呢,不見了往日的光滑,而且隱隱約約中有那麼一點點扎手。
會扎手是自然的,兩天三十一個行程讓他忙得連拿起剃鬚刀的時間也沒有,總不能連這個也讓他的公關部經理來擺弄吧。
梁鱈,這是你的工作,也是溫禮安所期待已久的。
某個周末早晨,穿著一模一樣看起來有點滑稽的睡衣,她踮起腳尖手裡拿著剃鬚刀,如何把一名成年男人的下巴清理得乾乾淨淨的步驟已經被她掌握得很熟絡。
在執行這項工作時她一邊嘮叨著日常瑣事,比如說最近某位風頭正勁的性感女星,說那女星的胸一看就是假的,這時,停下動作,沒好氣警告溫禮安手不要亂放,片刻,又得意洋洋起來「溫禮安,你摸到的都是貨真價實。」再之後,板著臉,手再不老老實實的話在你下巴開一個口子。
此時,那隻手還在他下顎處摸索著,她又不開心了,不開心導致於她碎碎念開來,傷心、委屈。
好吧,好吧,他不想她在睡夢中也在發脾氣,雖然她發脾氣時也可愛。
揉散頭髮,讓整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呈現出蓬鬆狀態垂落在額頭上,再去指引著她的手落在自己的額頭上。
梁鱈,現在還是在小溪旁邊的房子里,現在在你身邊的還是那修車廠的學徒。
梁鱈,溫禮安現在已經想不出哄你開心的法子來了。
也唯有這樣,也只能這樣了。
這下,她手安靜下來了,手安靜下來身體卻是開始不安分了,貼著他擠這他,呼出一口氣,那軟黏黏的兩團就壓在他胸腔上,真要命,本來想讓你安安靜靜睡覺來著,緊挨著他的那具軀體一點點疊在他身上,柔軟的唇瓣貼上他的臉,真要命,下一秒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嗯,今天晚餐她可是吃了兩個人的飯量,這是消耗熱量的好法子。
忽地手抖了一下,溫禮安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據說那是神經反射弧自動觸發,這種防輻射觸發來自於本能,思緒片刻清醒之後便回歸黑暗。
黑暗中,那嘆息聲彷彿剛從耳畔離開,嘆息聲伴隨著腳步聲遠去,開門聲響起,一切都在悄悄進行著。
手展開,朝著一個方向,沒有軟軟的身體,手觸到的是空氣,奮力睜開眼睛,懷裡空空如也。
還在天文廳,玻璃天花板呈現出的天色是溫禮安特別厭惡的那種要黑不黑,要亮不亮的色彩。
這樣的天色一天會出現兩次,天黑之前黎明之前。
這樣的時刻總是會讓溫禮安想起幼年時在垃圾堆里見到的灰色眼球。
懷裡空空如也。
對於這種狀況溫禮安已經習慣了,那些夜晚,借著暗沉夜色他們抵死纏綿,但隨著光亮的到來,她收起嘴角的笑容,眼角的淚水,變成有著特定表情的面孔。
那張面孔大多數時間都是冷冰冰的,小數時間裡偶爾茫然偶爾憤怒偶爾哀傷,嘴角揚起的時間越來越少。
在要黑不黑、要亮不亮的天色下,周遭死去般靜寂,溫禮安打開卧房門,床上空空如也。
那就是在浴室里了,那是她愛呆的地方之一,浴缸放滿水,一盞燈也不開,身體躲在水裡只露出頭,看著天空發獃。
打開浴室門,溫禮安沒有和往日一樣看到她在浴缸發獃的模樣,皺眉,手往著開關——
尖叫聲從角落處傳來:「不要開燈。」
借著天光,溫禮安看到捲縮在牆角的身影,那麼小,那麼可憐兮兮的模樣。
從中樞神經處傳達出的痛楚再次席捲而來。
耳邊是她那天在清晨時問他的問題——
「溫禮安,累了嗎?」
是的,累了。
可是,梁鱈,你所不知道地是,在你不知道的漫長時間裡,溫禮安找了那個白色尼龍裙女孩找了很多年。
多年前,那天使城的學徒怎麼也想不明白,六歲時第一次望向那白色尼龍裙女那一眼代表了什麼。
六歲的孩子能懂什麼?
在關於男女性別差異上,六歲的孩子大致知道的特徵也就若干幾樣:男孩子是站著尿尿、女孩子是蹲著尿尿、長大以後女孩子會比男孩子胸前多出兩團肉。
直到多年後,他懂得了,那一眼是一顆小小的種子。
人類為群居動物,因為害怕寂寞危險想要依存想要友愛想排解孤獨所以聚集在一起。
多年前那個傍晚,那個六歲的孩子第二次看到灰色眼球,那時媽媽不在身邊,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那個孩子內心感到非常害怕,心裡渴望能出現一個人。
經過喜力啤酒廣告牌時,心裡的渴望得到實現,他看到了白色尼龍裙的女孩。
那一眼,心裡安定了下來。
內心的安寧變成一顆小小的種子,這個種子多年後變成參天大樹,駐紮於他心底,根深蒂固。
梁鱈,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想起那個在喜力啤酒廣告牌下和你打招呼的小小男孩,這世界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這個黎明時分,驟然響起的那聲「不要開燈——」也把梁鱈嚇了一跳,發現那聲尖叫來自於自己口中后,梁鱈睡意全無。
想必這個浴室的設計師鍾愛表情,浴室從天花板到牆壁上都是鏡子,梁鱈忽然間很害怕隨著燈光亮起時,會在浴室的某一個鏡子里看到兩張同樣蒼白的面孔。
站在浴室門口的人一動也不動,手還落在開關上。
「不要開燈。」尖叫著的聲音開始發起抖來,身體盡量往牆角處捲縮,「溫禮安,不要開——」
話還沒有說完,周遭大亮。
強烈的光線迫使得梁鱈把臉深深埋在手掌里,想必,這一次溫禮安會很生氣,梁鱈也知道這一次她鬧大了。
那踩在地上的腳步很輕,可是每一步卻讓她的身體抑制不住顫抖著,背部拚命往著牆上貼,就恨不得化作一縷煙雲從空氣中消失。
一直一直往著牆上縮的身體被強行握住。
疼——可真疼。
可是,她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來,心裡就覺得一旦發出一丁點的聲音來,她的肩膀就會被捏碎,碎成一堆粉末。
從肩膀處傳來的巨大疼導致於梁鱈不停的吸氣。
他問她梁鱈疼嗎?
點頭。
他說會疼就好,會疼就好,最好疼死,你疼死了溫禮安就解脫了。
下一秒,伴隨著那句狀態困獸的「你疼死了溫禮安就解脫了」,整個浴室宛如地震一般,周遭物件墜落的聲音把她嚇得頻頻發抖。
這些梁鱈早就料到了,而她比預期的還要慌張,慌張導致於她想早點解脫這種煎熬,臉從手掌里解脫出來,哀求著:溫禮安,你這樣會把傭人們引過來的,我不想被當成怪物般看待,我不想他們在私底下議論我。
溫禮安無視於她的哀求,周遭能摔的都被他摔了,這一次,他握成拳頭狀的手直接就往著牆上的鏡子。
彷彿看到手掌在擊碎鏡子時,落在玻璃上的斑斑血跡。
尖叫起來:不疼,溫禮安一點也不疼。
只是在實行過程中她感到害怕,可害怕總是比窒息好。
那往著鏡子里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下來,溫禮安緩緩回過頭來,梁鱈別開臉,那張臉蒼白到讓她不敢去看。
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腕處的繃帶。
在實行過程中的短暫害怕為她換來了近階段未曾有過的輕鬆,輕鬆讓她在這個凌晨覺得困頓。
手腕處,細細的割傷處不停有紅色血液滲透了出來,浴室有備用衛生箱,她在箱子找出繃帶。
很快手腕處的血就制住了,傷口並不深的,她就只用了一丁點力氣。
處理好傷口后越發困頓,找了一個舒服位置,背部也就剛挨到牆,睡意鋪天蓋地,閉上眼睛,明明很困可心裡卻有一根玄是緊繃著。
那種情況類似於做了大錯事的孩子在惶惶不安中等待著懲罰的到來。
梁鱈知道,溫禮安要是看到她手腕上的傷口肯定會氣壞,這一次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只是,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這個凌晨,她費了很多勁才分清楚,那緊緊環住自己的男人不是住在天使城的溫禮安,而且,她和他已經離開天使城多年。
胃部很難受,房間有胃藥,在倒水時梁鱈不小心打碎杯子了。
杯子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其中一塊玻璃碎片就落在距離她腳很近的位置,她就一直瞅著那塊玻璃碎片,它看起來很鋒利的樣子。
再之後,很神奇的,胃部不難受了,彎腰拾起,玻璃碎片。
拿著玻璃碎片打開浴室門,梁鱈也不知道要把玻璃碎片帶到浴室來是要做什麼,窗外是她最討厭的天色。
這種天色一天會出現兩次,黑夜來臨之前,黎明來臨之前。
這種天色總是促使著她去做些什麼,如果一個勁兒呆著的話彷彿會窒息而死。
然後,梁鱈就做了奇怪的事情,玻璃碎片有了用武之地,鮮紅的液體從白皙的手腕處一點點滲透出來。
雖然腳步聲很輕,雖然那聲開門聲很輕,可因為做賊心虛梁鱈一下子就醒了。
浴室能摔的都被溫禮安摔了,眼看他的手就往著鏡子,尖叫著:溫禮安,一點也不疼。
她的話讓他收起了拳頭,她的話讓他一張臉從雪白變成死白。
踉蹌著來到她面前。
緩緩矮身,席地坐著,把她纏著繃帶的手握在手裡,就那樣握著。
小會時間,解開繃帶,一圈一圈,直到那細細的傷口出現他們眼前。
那麼細細的一條紋路,此時乍看和小時候切蘋果時不小心切到手指時所遺留下來的一般無異。
他低著頭,瞅著,一動也不動地瞅著。
窗外的天色依然保持著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模樣,世界安靜極了。
那顆墜落在手腕細細紋路處的晶瑩液體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無可遁逃。
緩緩地,梁鱈伸出手,手往著他臉上,模式著,指尖在他眼眶處觸到淡淡的濕意。
不是不心疼,怎麼可能不心疼。
如夢囈般:「我打碎玻璃杯了,那片玻璃碎片就在那裡。」
指尖又新添了涼涼的液體,那液體從她指尖處滑落。
「溫禮安,」溫柔喚著他的名字,「我只是太痛苦了。」
那些痛苦具體從何而來梁鱈並不知道,現如今,她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
蠕動身體,一點點往著他貼近,半跪在地上,去環住他,讓他的臉擱在自己肩膀上,出神望著窗外的天色。
也就一眨眼時間,曙光已經捅破天際,垂直而下。
出神地望著那方天際。
然後,她聽到從肩窩處傳來:「那要怎麼你才不痛苦。」
這個清晨,薛賀被連串急促的門鈴聲吵醒。
打開門。
門外站著溫禮安,髮型凌亂,臉色蒼白眼神郁簇。
這樣的溫禮安看著有點危險,還好,沙灘上有不少早游的人。
橫抱胳膊,順著溫禮安的肩線,薛賀看到那露出三分之一的頭顱,頭顱的主人正低著頭。
頭顱的主人手裡還拿著金燦燦的招財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