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冬日暖陽從半支起的窗戶灑下來,桌上擺著的雪白茶花開得正爛漫,花瓣潔白如玉,花心嫩黃,壓得枝頭沉甸甸的,碗口大的花朵擠擠攘攘的擠在一起。
崔容抄了會兒書,動了動手腕,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尚明,問:「什麼時辰了?」
從勇毅侯府回來之後,崔容將從李卿那兒得到的祁門紅茶往老太太那裡送了一份,而後除了偶爾去老太太還有崔李氏的院子里坐坐,她便縮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愛出門了——她自來就是一個安靜的性子,如今天寒地凍的,待在暖洋洋的屋裡,更不願意出去吹冷風挨凍了。
添香絞了熱帕子來給她擦手,回道:「未時中了,姑娘可要在榻上小睡片刻?」
崔容擱下手裡的長峰狼毫勾線筆,接過帕子擦了手,隨口道:「不用了。」
她每日有午睡的習慣,不過今天都未時了,竟也不覺得睏倦。
拿起剛抄好的一頁紙,她小心的吹了吹。她的字和她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她五官細膩精緻,寫的卻是宋徽宗的瘦金體,筆跡瘦勁,側鋒如蘭竹,纖細而又不失力度。
練了五年的字,她的字總算是端正了些。
添香是識字的,瞧了一眼她寫的東西,微微詫異,忍不住道:「姑娘寫的是那本左思遊記?」崔容看的時候,也會跟她們念念書里的東西,她如今寫下的這一頁,正是她最愛的一幕,給她們念過好幾次了,因而添香很有印象。
崔容頷首,從崔月那裡借來的兩本書她早就已經看完了,兩本書在兩日前還給了崔月。不過她實在是喜歡左思遊記,便動了抄寫這本書的念頭。
「我打算把這本書抄下來,以後再想看,也不用再借了。」
添香瞠目,驚道:「可是,書您已經還給了七姑娘,您要怎麼抄啊?」
崔容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書裡邊的東西,都在我這裡。」
添香更覺詫異,問:「您,您是說,您全都記下了?那麼一本書,您都記下了?」
崔容面上沒有自得,只是平靜的道:「自然!」
她打小記性就很好,只要她認真記下的東西,完全可以達到過目不忘,當初村裡的夫子就說過她是天生的讀書苗子,只可惜投成了女兒胎,不然也可能金榜題名的。
崔容看著紙上已經半乾的字跡,吩咐添香去取了一個匣子來,將抄好的一頁放進去。
添香認真的看了一眼崔容寫的東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看不出字的好壞來,但是我就覺得姑娘的字寫得可真好。」
崔容頓時哭笑不得,最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上輩子,這個時候的自己是不認字,更不會寫字,讀書認字這都是被接回國公府之後才學會的。也因為不認字,她還被很多人恥笑過。
不過上輩子學習的這些東西都已經刻在了她的靈魂里,富貴榮華會消失,但是你學習到的東西卻永遠不會消失。重來一次,這些學會的東西,也不會消失。
崔容去換了一身粉白的家常衣裙,青絲半挽,插了一支玉蘭花吐珠簪子,掐了一朵新鮮的粉白的薔薇花。收拾妥當了,這才帶著丫頭們往崔李氏的院子走。
「六姑娘!」
守門的丫頭給她打起門帘,崔李氏正歪在靠窗的羅漢床上。
解了外邊淡藍滾邊白色長毛斗篷,崔容走過去,問:「母親在做什麼?」
崔李氏抬起頭,伸手招呼她過來,拿了手上做了一半的衣裳往她身上比劃,笑道:「閑來無事,我打算給你做一件襖裙······月白色的上衣,配一條水紅的裙子,你覺得怎麼樣?」
崔容坐下,笑道:「這些事交給下邊的人做就行了,母親何必自己動手?」
崔李氏嗔道:「下邊人做的,和我做的能一樣嗎?咦,容容你頭上這支簪子,以前怎麼沒見過?」
崔容下意識的摸了摸發間的簪子,道:「倒是忘記和母親說了,這是二哥哥送我的,說是給我的見面禮?」
崔李氏驚道:「衡兒?你見過你二哥哥了?」
崔容解釋道:「是小舅舅大喜之日那天,二哥哥托晏世子送來的。」
「晏世子……」崔李氏笑,道:「是長平啊,他和你二哥哥倒是一直很要好。」
崔李氏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對了,後日要去慎國公府做客,你的衣裳首飾可都備好了?」
崔容漫不經心的道:「都已經備好了。」
崔李氏卻還是覺得不放心,想了想道:「上次讓打的首飾也該做好了,不過我家容容穿什麼都好看。」
崔李氏拿著針線繼續做衣裳,一邊和她說話:「……我做的是春裙,開春了就能穿了。」
崔容道:「對了,娘,卿表姐請我去京外的溫泉莊子上玩兒。」
「卿丫頭?」崔李氏抬起頭,笑道:「也好,整日待在屋裡也覺得煩悶,你就和她們一起出去透透氣好了。」
崔容問:「娘要一起嗎?」
崔李氏搖頭:「你們幾個年輕丫頭湊在一起,我這個長輩湊過去倒是讓你們不自在了。上次卿丫頭送了你一盆茶花,你可想好了回禮?」
俗話說,人情往來,只有來沒有往,又怎麼能長久?
崔容道:「我給卿表姐做了一個荷包,我想著往裡邊放點乾花,不知道卿表姐喜歡什麼樣的香味。」
崔李氏想了想,道:「卿丫頭比較喜歡金桂,剛好秋天的時候我曬了一些桂花,回去的時候讓王媽媽給你裝一點好了。」
崔容甜甜一笑,道:「謝謝娘。」
崔李氏被她叫得心都化了,臉上笑容止都止不住,道:「剛好,等下夕食讓下邊做一份桂花酒釀小丸子好了,瑾哥兒就愛這個,容容你可喜歡?」
崔容笑容不減,道:「我也喜歡的。」
她對崔瑾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權當一個陌生人,可是在崔李氏面前,她從來不會將這種生疏表現出來。
「下雪了!」
外邊有小丫頭笑,崔李氏對丫頭自來嚴而不厲,院子里的丫頭倒是養得一個活潑的性子。
崔李氏輕輕推開窗戶,外邊雪花如鵝毛,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往遠處望,整個世界都被一片雪白籠罩。
「今年的雪倒是下得勤,已經一連下了三天了。」
府上的婆子,掃地都來不及,剛將地上的雪掃乾淨,又落了一層。
王媽媽在一邊笑道:「俗話說,瑞雪兆豐年,明年必定是一個好年頭。」
崔容神色微動,若有所思。
過了會兒崔垣回來了,崔李氏迎上去,看他黑色大氅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雪,伸手想給他解了,卻被他攔了。
「我剛回來,身上冰著了,別凍著你了,這些事讓丫頭來就行了。」
崔李氏就吩咐丫頭捧了熱茶上來,等收拾妥帖了,崔垣坐在羅漢床上,舒服的嘆了口氣,道:「還是家裡舒服。」
崔容站起身來,矮身一福:「父親。」
崔垣頷首,輕咳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出來,推到崔容面前。
崔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將紙包打開,裡邊竟然是一個紅薯,還溫熱著,中間的皮有些破了,可以看見裡邊紅心的瓢。
崔垣皺了皺眉,一臉不高興的道:「怎麼成這個樣子?」
他選的可是最好看的一個紅薯,怎麼拿回來變成這個樣子了?
崔容有些愣,崔垣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的道:「你不是喜歡吃烤紅薯嗎,我聽人說朱雀大街這家的味道還不錯。」
崔容抿了抿唇,道:「謝謝父親。」
崔垣又從胸口拿出一個油紙包來,拉住崔李氏的手道:「這是你愛吃的玫瑰酥。」
崔李氏看了一眼崔容,臉有些紅,嗔道:「你不用每天給我買的,多耽擱時間啊。」
崔垣笑:「你喜歡就好。」
看了時辰,崔李氏傳了飯,最近崔容都是在正屋這邊吃的。
四人圓桌上擺了一桌,崔垣笑道:「這種天氣上個鍋子不錯。」
崔李氏拿碗給他們父女二人一人舀了一碗湯,聞言笑道:「既然喜歡,那麼明日我們就吃鍋子吧。」
崔容笑了笑,右手邊上白瓷描金的瓷盤上擱著崔垣帶回來的烤紅薯,如此寒酸的東西和這金玉滿堂的屋子一點也不相稱啊。
崔李氏沒吃過這個東西,有些好奇,道:「我也想嘗嘗容容愛吃的東西。」
崔容哭笑不得,她拿起紅薯將外邊的皮一層層的剝了,分成了三份擱在三個小碟子里,給崔李氏和崔垣一人一份。
「這東西,也沒那麼好吃,也不知道娘您喜不喜歡。」
她愛吃這個東西,只不過是因為,它很飽腹,而且還很便宜。
崔李氏嘗了一口,崔垣選的是京城裡口碑最好的一家,選的紅薯是最好的,最裡邊的紅薯肉紅紅的,吃起來綿軟清甜。
「味道還不錯啊。」
崔李氏小口小口的吃著,又對崔垣道:「你也嘗嘗。」
崔容以手托腮看著崔垣兩口子對紅薯一副很稀奇的模樣,心裡有些感動,又覺得有些酸楚。
吃貨夕食,崔容從正屋回去自己的院子。
外邊雪下得更大了,白色紅梅的油紙傘上很快就鋪了一層雪,廊下紅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搖晃,連帶著燭光也有些磨滅不明。
四周安靜極了,偶爾有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來。
正要上一個台階,添香提醒她:「姑娘,小心腳下。」
長廊邊上有雪吹進來,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國公爺對姑娘可真是疼愛,知道您愛吃紅薯,還特意給您買了。」
幾個丫頭都很為她高興,主子有體面,她們這些丫頭也面上有光。
崔容苦笑,道:「我從來就不愛吃紅薯的。」
大概是因為這段時間,她經常讓人在炭火盆里埋紅薯,所以大家都以為她愛吃紅薯這東西。可是,她並不是很喜歡這東西,甚至是有些厭惡的。
有的東西,吃得多了,日復一日都只有這一種食物,那就會覺得膩煩了。
綠瓶疑惑道:「可是姑娘您,既然不喜歡,那為何……」
「我只是在提醒自己,別忘了以前的自己。」
別忘了,落魄到只能吃紅薯果腹的自己,別被眼前的安逸蒙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