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崔容還記得這位小舅母的模樣,細眉瓜子臉,模樣不算極美,但是皮膚白嫩,唇紅齒白的,再加上飽讀詩書,自有一股旁人比不得的溫柔和氣,看著就讓人忍不住親近,總歸來說是一個很討人眼緣的姑娘。
與新娘喝過合巹酒之後李秀便要去外邊招待客人,被眾人揶揄得一張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有幾分捨不得新娘,不過受不住屋裡這些婦人的調侃,出去的背影著實有些狼狽。
而聚集而來的婦人瞧過新娘子之後,好奇心也滿足了,也逐漸散了。
只能站在門口的崔容這些小姑娘終於得以進了屋,寬大的拔步床上,新出爐的李家四夫人坐在床上,身材嬌小,臉上浮著暈色,紅唇杏眼,戴著華美的鳳冠,漂亮極了。
崔李氏還在屋裡,看見她們一群小姑娘,伸手喚她們過來,道:「鬧了這麼久,你們怕是餓了,已經讓人在旭陽閣置了席面,卿丫頭,你帶各位姑娘們過去吧。」
中午到現在她們也只吃了些點心,喝了茶,如今的確是餓了,當即李卿便招呼姑娘們一起去吃晚膳。
眾人移步旭陽閣,白沁一直和崔容在一起,那態度似是根本不在意崔容是賣豆腐出身的。
「你不介意,我以前是賣豆腐的?」崔容有些好奇的問。
上輩子她被崔瑾推進湖裡,一直卧病在床,直到開春了身體才好,因而這場婚禮她也沒參加,更別說認識白沁了。而後來,等她身體好了,能和各位姑娘們一起玩的時候,外邊已經有了她以前是賣豆腐的傳言了。
那時候,別說和人往來,這些高門貴女的,大多數對她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好像和她來往就是讓她們也降了格調一樣。因而,對於白沁,她從來沒注意到過。
白沁扭頭看她,道:「英雄莫問出處,我就覺得你合我眼緣,你以前如何,我並不在意。」
她這話,說得匪氣十足,讓人倒覺得忍俊不禁。
白沁看她抿唇而笑,細膩如白瓷的肌膚襯著微微發白的唇,如此精緻的模樣,實在是不像以前吃過這麼大的苦的人。
崔容突然抬頭看她,然後抓住她的手,白沁才驚覺自己竟然將心裡的話說出了口。
「摸到了嗎?」崔容問。
白沁疑惑了一瞬才清楚她說的是啥,那麼好看的一雙手,十指纖纖,可是在她的手心竟然有一層厚厚的繭子,就連指腹,也帶了一層薄繭。
白沁,陡然無聲了。
崔容呼了口氣,看著黛青色天空中的一輪明亮圓月,她笑道:「也許別人會因為我曾經的過往而鄙夷我,可是對於我而言,若不是有做豆腐這門手藝,我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當初是被奶娘抱出府的,而奶娘的丈夫早就已經死了,便是她們相依為命。那時候,奶娘對她也很好,她真以為自己是奶娘的親生閨女,如今想來對她好那不過是奶娘心裡愧疚作祟罷了。
而等她長到七歲的時候,奶娘也病死了,便只剩她一個人了。而奶娘死的時候,叫她往京城來。也許,她一直都被愧疚折磨著,因此到死的時候終於願意給崔容一個回到自己親生父母身邊的機會——就憑崔容的那張臉,只要認識崔瑾的人,便一定能瞧出端倪來。
在還沒有被國公府找到的時候,她便是自己一個人生活,靠著賣豆腐為生。
崔容上輩子不止一次想,如果沒有回到國公府她會如何?肯定沒有現在這樣富貴的生活,肯定還在為即將到來的冬天發愁。可是,卻一定很自在,不會有人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待她,她也不用時刻擔心會遭了其他人的厭棄。
崔容回過神,看白沁用一種憐惜的表情看著她,她跺了跺腳,笑道:「外邊好冷啊,我們快走吧。」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她崔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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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所有客人之後,崔容頓時覺得鬆了口氣,不過她們後院清凈了下來,可是前邊卻還在鬧,李秀作為今日的主角,被外邊的人逮住便一直給他灌酒。
崔垣下了朝就過來了,崔珏和崔瑾下學之後也趕了過來,父子三人這時候義不容辭承擔起了擋酒的責任。
前邊鬧了這麼久也沒散,這時候時辰也不早了,崔李氏索性今夜就不回國公府了。
崔李氏笑著與李卿她們道:「卿丫頭你們怕也是累壞了,趕快回去歇息吧。」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亮的,撒下一片銀輝,落在白瓦房檐之上頓時一片瑩瑩磷光。
李卿的確是累得慌,她是府上的大姑娘,又即將及笄,眼看就要嫁人了,自然是要學會當家主母該會的待客應酬。今日讓她招待姑娘們,也是給她一個鍛煉的機會。這一天,雖然面上鎮靜,可是實際上她心裡卻一直是綳著的,就怕發生什麼意外,將事情搞砸了。
「姑母你們也早些歇息,那我和阿萱、阿恬先回去了。」
李恬年紀小,早就困了,一直打著小呵欠,小手不斷的揉著眼睛,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
和她們分開,母女三人還有崔月兩姐妹往侯府崔李氏的院子走。
崔李氏與崔月道:「我已經遣了婆子回府,與你們母親說今夜留一晚上,你們不必擔心。」
崔月點頭表示知道。
崔李氏在侯府是唯一的一位姑娘,打小她就是被侯府的人千嬌萬寵養大的,所住的院子不僅大,而且布置得極為清雅,深夜裡寒梅吐蕊,院子里伺候的丫頭婆子看她們進來忙迎了過來。
崔李氏讓院子里的丫頭帶她們去她們歇息的屋子,道:「廂房我已經讓人收拾出來了,你們四人梳洗過後,也早點休息。」
崔顏走到崔李氏身邊,笑道:「母親,我伺候您梳洗。」
崔李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不用了,我身邊有王媽媽,還有這麼多伺候的丫頭。你也累了一天,快去歇息吧。」
崔容本就體弱,熬到現在已經困得不行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含糊不清的和其他人道了晚安,便跟著丫頭去了自己歇息的廂房。
一進屋,被添香扶著坐在美人榻上,她立刻雙眼一閉,倒在上邊立刻就忍不住閉上眼。
添香和綠瓶讓屋裡伺候的丫頭提了熱水來伺候她梳洗,天色太晚了,也不沐浴了,便絞了熱帕子給她凈面擦手,再拿了銅盆,給她脫了鞋讓她泡腳。
全程崔容一直閉著眼睛,懶得動,任由兩個丫頭「擺布」,等終於躺到床上,她舒服的吐了口氣,伸手把被子抱在懷裡,閉眼睡了過去。
今夜添香守夜,便在距離崔容不遠的屏風後面的美人榻上休息。只要崔容有一點點動靜,她都能知道。
睡到半夜,崔容迷迷糊糊聽到外邊傳來動靜,她翻了身子,睡在屏風後邊的添香立刻就問:「姑娘,您要吃茶嗎?」
廂房裡燒了火盆,倒不覺得冷,只是在這樣的屋子裡很容易口渴。
崔容舔了舔唇,皺著眉道:「要吃。」
黑暗中,便聽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隨後是倒水的聲音。
吃了兩杯茶崔容才覺得舒服些,這時候她也有八分清醒了,外邊的動靜聽得更清楚了。
「外邊怎麼了?」
添香將茶杯放好,道:「是國公爺、四少爺還有六少爺從前院回來了,六少爺喝醉了,正使性子了。」
崔容立刻問:「四哥哥沒事吧?他有沒有喝醉?」
添香道:「您便放心吧,有夫人看著了,不會有事的。」
崔容想想也是,打了個呵欠,倒在床上很快又睡了過去。
崔容已經習慣了早睡晚起的日子,因而被添香叫醒的時候,她只覺得渾身不得勁,心裡莫名的憋著一口氣。還好她不是愛遷怒的性子,自己悶在被窩裡一會兒,心情便恢復了平靜。
不過卯時中(六點),外邊天還黑著,崔容坐在床上打了個呵欠,懶懶的問:「昨夜我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綠瓶給她取了衣裳來,聞言便答道:「昨夜您歇下的時候已經亥時中(十點)了,也難怪您困成那樣,可就沒這麼晚睡過。」
粉色立領暗紋中衣,鵝黃色金絲鑲邊的對襟緙絲褙子,下邊一條粉紅的馬面裙,早起的時候便要丫頭擱在熏籠上仔細烤過,穿的時候只覺得暖烘烘的。
綠瓶跪下來給她穿鞋,芙蓉花銀線繡花鞋,晉朝並不興女子纏足,大多數姑娘都是一雙天足,不過也有一些迂腐的人家,還守著舊習。崔國公府上的姑娘都是一雙天足,倒沒人瞧過那傳說中的三寸金蓮長什麼樣。
等梳洗過後,崔容終於精神了,外邊也還黑著,主屋已經亮了起來,而府上的丫頭婆子小廝早就已經起了,侯府隱隱已經熱鬧起來。
崔月、崔眉還有崔顏她們三人都已經起了,都到了正屋,倒是崔容是最晚的一個。
「六姑娘!」王媽媽見她便笑,忙讓人捧了玫瑰鹵子調的水來給她喝。
崔垣也在屋裡,神色還有些難看,眉頭微皺,崔月三人不敢多說什麼惹了他不喜,因而屋裡氣氛並不算歡快。
崔容進來先給父母行禮請安,崔李氏看她容色不掩憔悴,道:「昨夜可是沒睡好?」
崔容搖頭,道:「只是好久沒睡這麼晚了,有些不習慣。」
正說著話的功夫,外邊進來兩個人,正是崔珏與崔瑾。崔珏一向是面無表情的,崔瑾卻是苦著一張臉,不斷的伸手拍著腦袋。
「怎麼,頭疼了?」崔李氏沒好氣的說,讓丫頭泡了蜂蜜水來給他們喝,又罵崔瑾:「誰讓你嘴饞的,分明沒喝過酒,還偷偷的找酒喝,現在知道頭痛了吧。」
崔瑾無精打採的坐在凳子上,將頭擱在桌子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以前他從未喝過酒,昨日看酒桌上其他人都喝得起勁,他就偷偷的倒了一杯喝,等到崔珏想起來這個弟弟的時候,他已經抱著酒壺在牆角呼呼大睡了。
崔李氏看人都到了,叫丫頭擺了早膳,等吃過早膳眾人便往老祖宗的院子去。
外邊天色微明,遠遠的地平線上浮出一條光帶,很快便將小半邊天空照亮了。空氣冰冰涼涼的,吸進肺腑連帶最後一絲睡意也沒了。
老祖宗院子里人都快到齊了,如今只剩那對新婚夫婦還沒到了,見他們過來,老太太問:「可是食過早膳了?」
崔李氏頷首,眾人坐下,崔容她們坐在最靠尾的地方,李恬坐在寬大的椅子上,一雙眼眼皮不住的往下蓋,小腦袋小雞啄米似的點著。
李卿小聲與崔容說話,問:「昨夜你睡得可還好?」
崔容搖搖頭,道:「睡了一夜,總覺得更累了,早上差點沒起得來。」
崔顏有些好奇的問:「也不知小舅母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嚴氏祖父是當朝皇帝的老師,不過早已辭官,居於嚴家老家,李嚴氏便一直跟著祖父母生活,為了成親,去年才從嚴家祖地回來,因而這京城裡的貴女對她實在不算熟悉。
李卿小聲道:「都說是個和氣的姑娘,我與她說過話,性子是極好的,和小舅舅應當合得來。」
崔容道:「不管小舅母是個什麼樣的人,只要小舅舅喜歡就好。」
這世道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多夫妻不過是相看之時瞧那麼一眼,盲婚啞嫁的,對彼此性子都不甚了解,成親之後變成怨偶的也不少。
李萱笑得含蓄,同樣小聲道:「你們快別說了,長輩的事情,哪有我們說話的份?」
上首的二夫人看她們姐妹幾人交頭接耳的,道:「你們幾個丫頭在哪嘀嘀咕咕說些什麼了?」
被長輩抓個現行,李萱臉騰地就紅了,崔顏站起身來,笑道:「我們姐妹不過是好奇新舅母是個什麼樣的人,卿表姐說新舅母極為和氣溫柔的人……」
崔容眼帘里出現兩個人,正是姍姍來遲的李秀夫婦二人。
著了水紅撒花裙子,面帶薄暈的李嚴氏比起昨日的清麗很顯然的多了幾分婦人特有的嫵媚來,身邊的李秀昨夜聽說也是醉的一塌糊塗,可是此時卻是精神煥發,絲毫不見醉酒之後的頹態。想來,這個「醉酒」怕是有很大的水分。
崔顏的話終於說完:「……顏顏覺得,新舅母定會好好孝敬外祖母和老祖宗的。」
她模樣生得端莊,又養得一身氣度,說出這番話顯得極為的誠懇。
李秀很顯然被她取悅到了,自家小妻子面露羞澀,一副被誇獎得很不好意思的模樣,低垂著頭露出半截裹在立領纏枝紋里的白皙脖頸來,這讓他不由得回憶起昨夜的火熱來,頓時覺得嗓子有些干啞。
「咳咳,顏姐兒就是會說話,你四舅母自然是極好的性子的,一定會好好孝敬你外祖母和老祖宗的。」
李嚴氏臉這下是更紅了,崔顏的稱讚和自家夫君的稱讚那是大不相同的,羞得她根本抬不起頭來,羞答答的就想抽出被李秀握住的手來——眾人才發現,這對新婚夫婦,還是手牽著手進來的。
小兩口這般蜜裡調油的模樣,在座的眾人都覺得滿意,感情好小兩口才會過得好,也才能儘快為他們李家開枝散葉了。
李嚴氏先給坐在上首的長輩磕頭,老太太和老祖宗各給了她一個大紅包。老太太還另給了一對水頭瑩潤的紅色玉鐲子,鮮艷的紅色細膩柔和,竟是一對極品紅玉鐲子。
紅玉難得,這樣品質上好的紅玉更是其中珍品,一隻就已經價值連城了,如今還是一對。
嚴家也是高門大戶,李嚴氏也見過不少好東西,不過像老太太這樣出手大方的還是頭一次見了。
接過東西,又謝過兩位長輩,李羅氏送上自己為兩位長輩親手做的鞋襪。見兩位長輩面上沒露出什麼不虞來,李嚴氏心裡忍不住鬆了口氣。
昨夜她初經人事,李秀雖說沒完全醉,卻也是微醺,被酒精糊住的大腦讓他完全不知輕重,昨夜便要得狠了些,因而今早她險些沒能從床上爬起來。
李秀心疼她,不過新婚第二天給長輩磕頭,見過其他親人那都是規矩。李嚴氏受用李秀的心疼,也不是那等嬌縱的性子,昨夜受到的委屈也盡散了。
不過還是起得晚了,這麼趕來時辰都不早了,她還真怕府上的人對她有什麼不滿。
兩位長輩之後便是其他親人了,侯府一共有三支,自來就有長輩尚在不得分家的規矩,不過在如今的勇毅侯爺繼承爵位之後,老祖宗便做主將家分了,二房和三房也出去獨立門戶了。
如今二房的老太太還在,這位二老太太穿著團花蝠紋的褙子,不苟言笑,一張臉板得死死的,大喜的日子也不見她面上帶著什麼喜色。給李嚴氏的見面禮,不過是一對包金的耳墜子,與老太太給的紅玉鐲子相比,極為寒酸。
「我們比不得大嫂家大業大,還希望侄媳婦別嫌棄我們是破落戶,給的東西太寒酸了。」
說話的是二房的大夫人,模樣生得倒是好,已經是三十歲的婦人,可是卻是面若春花,特有一種婦人動人的魅力。
她語氣陰陽怪氣的,目光頗為挑剔的從李嚴氏頭上的紅寶石髮釵掃過,最後又落在她脖子上的赤金嵌寶瓔珞項圈上,頓時就移不開眼了——赤金的項圈,上邊鑲嵌著幾顆紅色的大寶石,看起來便很值錢。
李嚴氏被看得不自在,她身邊便沒有這般……的婦人。
她卻是不知,這二房的大夫人當初不過是在客棧唱曲的,因此聲音身段都是極為出挑的。與二房的大爺相遇很是俗氣,她被客棧其他客人騷擾的時候被二房的大爺瞧見了、
便如話本子里說的英雄救美一樣。然後姑娘含羞帶怯要以身相許,二房的大爺便哭著鬧著要娶她,不然他就去死。當時的勇毅侯爺拗不住他,只能如了他的意。也不得不說這位大夫人很有本事,嫁進侯府,旁的不說,就說二房的大爺對她是難得的一心一意,也沒納妾娶小,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見過長輩之後,便是崔容他們這些小輩,李羅氏早就已經備好了見面禮,男女皆是一樣的,不過是筆墨紙硯。
崔國公一行人並沒有在勇毅侯府久呆,等李嚴氏見過人之後,便出聲說要回去。
李卿還記得崔容說的,等他們上了馬車,將她梳妝台前的那盆白茶花送來的,重瓣的茶花,潔白如玉,完全綻放的有碗口大,含苞待放的小巧可愛,綠葉翠綠如玉,不得不說整盆茶花雖然不是名貴的品種,卻養得極好。
除了一盆茶花,一併送來的的還有自家二哥托宴安帶給自己的那根玉簪子以及一盒子祁門紅茶。
回去的時候崔容還是和崔月兩姐妹坐在一起的,崔垣還有崔珏兩兄弟則打馬走在外邊。
崔容掀起窗帘,崔珏打馬走在旁邊,看她露出半張臉來,走過來問:「怎麼了?」
崔容問:「四哥哥你冷不冷?你帶手爐了嗎,我把我這個給你。」
崔珏搖頭,道:「手爐你自個兒留著吧,我並不覺得冷。」
眾人回到國公府,又是一番忙活,崔容在添香她們的伺候下散了頭髮,著了雪白的中衣躺在床上,忍不住舒服的吐了口氣——還是自己屋裡舒服。
她這一覺就睡到了申時中,剛睜開眼就見蔥綠撒花的床帳子被人拉開一條縫,然後露出添香一張臉。
「姑娘您醒了,剛夫人還遣人來問了,說您睡醒沒。」
崔容坐起身,懶懶的打了個呵欠,問:「娘找我有什麼事嗎?」
添香一邊將床帳子掀開各掛在床邊的金鉤上,一邊道:「夫人說讓您睡醒了去她那裡。」
綠瓶等人進來伺候她洗漱,凈面擦手,丫頭用玫瑰鹵子調了水給她喝,杯子是乳白色的,可以看見裡邊玫瑰花的碎末,喝起來帶著玫瑰花馥郁的香氣還有甜滋滋的味道。
雲珠打開一個圓白的瓷盒,裡邊是潔白細膩的香膏,用來擦臉的。
雲珠挖了一點在手心抹開,然後抹在崔容的臉上,這盒燕雪膏是京城最好的盛香閣的香膏,抹了之後能讓皮膚更加細膩白嫩。
崔容收拾好,也不知道崔李氏叫她有什麼事,便急急的趕到正房去。
「娘!」
崔李氏歪在靠窗的羅漢床上,窗口被支起小小的一角,在窗下擺著一盆葉子顏色碧綠的美人蕉,而在羅漢床上的小桌上則放著用細頸長瓶插著的三支水仙花,粉嫩的花朵吐蕊芬芳,讓沉悶的冬日頓時鮮活起來了。
崔李氏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道:「容容,過來坐。」
崔容坐下,王媽媽立刻讓人端了一碗煮好的牛乳上來,崔容不大習慣這個味道,覺得有些腥氣,不過受不住王媽媽殷殷期盼的眼神,端起來一口氣喝了,然後又迫不及待的往嘴裡塞了一顆蜜餞棗子。
崔李氏伸手虛點她的額頭,嗔道:「讓你喝碗牛乳,怎麼像是受罪一樣?」
崔容吐吐舌頭,道:「可是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崔李氏也不強求,這牛乳的味道,很多人第一次喝都會覺得不習慣,她是打小就吃的,現在還習慣每日進一碗奶、子糖粳米粥。
崔容問:「娘,您叫我過來是有什麼事?」
崔李氏有些憐愛的看著她,伸手撫了撫她的頭,沒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這可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痛自己做母親的也怎麼可能不難受。
「昨日的事我都知道的,你受委屈了。」
崔容一愣,旋即便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搖搖頭,她笑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日子都是自己過的,她怎麼會因為別人傷害自己的話而自怨自艾,昨日的衝突她早就已經忘了。
她這樣堅強的性子,崔李氏卻並不覺得寬慰,只覺得心疼得厲害,真是嬌寵著長大的姑娘,怎麼可能沒有一點嬌氣。
崔容看著自家母親眼眶一紅,淚水就落了下來,美人垂淚,惹人憐惜。崔容頓時有些無措,她語無倫次的安慰道:「娘您就放心吧,我可不是會任人欺負的性子。想以前我賣豆腐的時候,有流氓來騷擾我,我直接就砍掉了他的一雙手。」
說著,她還拿起手比了一個砍下的動作。
剛進屋的崔瑾一進來就聽見這種兇狠的話,頓時就覺得自己的手莫名有些疼,突然就覺得不想進屋了。
「六少爺!」王媽媽眼尖,看見他站在門口不進不出的,立刻喊了一聲。
這下不進也得進了。
崔瑾走進來,拱手行禮:「母親,阿姐!」
他目光躲閃,根本不敢看崔容。
崔李氏對這個小兒子很是疼愛,讓人抬了椅子挨著羅漢床,讓他坐下,問:「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看了一眼外邊的時辰,道:「今兒下學怎麼這麼早?」
崔瑾盯著自己的腳尖,坐下的姿勢十分的得體,聞言解釋道:「今天先生家裡有事,便讓我們早點回來了。」
王媽媽讓丫頭端上熱茶,崔瑾端起茶立刻喝了一口,見崔容托腮看著窗下的美人蕉,側面美好如畫,極為無害,實在想不出她是如何砍人一雙手的。
崔瑾目光微微閃爍一下,忍不住問:「阿姐剛才說的,是怎麼回事?」
崔李氏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崔容說了什麼,細思恐極,眉頭皺得死緊,忙問:「什麼流氓?你以前還遇到這種事情?怎麼沒跟我說過?」
崔容漫不經心的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娘您也知道,抱走我的奶娘在我七歲時就死了,後來就我一個人生活。當時我來的京城,開了一家豆腐坊,其他人看我一個姑娘家好欺負,就想占我的便宜······」
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如果不狠一點,恐怕只會讓人越來越狠的欺負上頭來。在一天晚上,再有小賊光顧她的豆腐坊的時候,她拿著廚房的菜刀,下了狠心直接就將人的一隻手砍了。一個姑娘家,無依無靠的,她想要在京城站穩腳,如果不是這一刀,後來的日子不會這麼安穩。
「······我小時候一直很討厭自己力氣大,那一刻我很慶幸自己有那麼一把子力氣。」
她說得輕飄飄的,可是卻掩飾不了語氣那種狠辣的味道,屋裡的丫頭被她說的嚇得瑟瑟發抖。第一次慶幸自己沒有欺負這位六姑娘,不然也被她斬了手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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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添香有些欲言又止的看著崔容,猶豫片刻還是問:「姑娘,您剛才為什麼要跟夫人還有六少爺說那件事情,這,這不是······」
天色陰沉沉的,崔容伸出手,一片雪落盡手裡,她笑道:「下雪了。」
摩挲著指尖的化掉的雪花,她道:「以前的事情,遲早大家都會知道的,又有什麼好隱瞞的。」
就像上輩子,她不是費盡心思,想隱瞞自己以前的事情,就怕人家覺得她卑賤,覺得她······太過心狠手辣了。可是,後來才知道,在乎她的人,聽到這些事情,只會更加心疼她。可是不在乎她的人,無論她怎麼樣,也不會有半點動容。
嘆了口氣,她將手攏在袖子里,道:「回去吧,好冷哦。」
這種天氣,就應該縮在自己暖呼呼的屋子裡,還可以讓雲珠她們去廚房要兩個紅薯來,埋在火盆里烤著吃。
傍晚崔垣回來的時候,就見自家夫人怔怔的倚在美人榻上,神思恍惚的。
「夫人,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麼?你最愛的御食坊做的玫瑰酥,我可是讓崔勇排了一下午才買到的。」
崔垣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這玫瑰酥剛出爐,還燙乎著,雖然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但是因為被他一直塞在懷裡,現在還熱乎著。
崔李氏抬頭,木愣愣的看著他,然後眼淚頓時就掉了下來。
「崔垣······崔元熹!」
她很少會直接叫崔垣的名字,二人成親之後,便一直叫他二爺。
崔垣伸手抱住她,小聲哄道:「怎麼哭了?是誰讓你受委屈了?有什麼事都有我在了,別哭了。」
崔李氏很少哭,勇毅侯府她是唯一的姑娘,自小千嬌百寵一點也不誇張,等成親之後又有崔垣寵著護著,她這一輩子順風順水,就沒受過什麼苦。
「是不是,容容······怎麼了?」崔垣問,唯一能讓他夫人掉眼淚的也只有崔容了,自從崔容被接回來,她已經哭了好幾回了。
但是他卻不敢罵崔容,雖然那是自己的閨女,可是他罵了,最後受傷的還是自己——自家妻子晚上不許他上床怎麼辦。
崔李氏抬起頭來,搖搖頭,又點頭,她喃喃道:「二爺,我再也不能毫無芥蒂的對顏姐兒好了,再也不能了。」
只要看見她,她就會想起容姐兒曾經受過的苦。
「是我們對不起容容,是我們讓她吃苦了。如果我做母親的對她還不好,那麼這世上,就沒人會心疼她了。」
崔垣疑惑:「你怎麼突然這麼說?」
王媽媽絞了熱帕子給崔李氏擦臉,崔垣接過來,揮手讓她下去。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難過?」
「我只是,只是覺得容容太苦了。」
到底要多苦,有多深的無可奈何,她才會拿刀去砍人的手。她的女兒,本應該被她呵護著,被所有人寵愛著長大的。
崔垣深吸了口氣,有些不可置信,道:「你是說,是說容容她,她曾經砍過別人的手?」
崔李氏立刻鳳眼一瞪,怒問:「怎麼?你是覺得她心狠嗎?」
崔垣忙否認:「怎麼會,我只是,只是沒想到。」
單看崔容的外表,一張臉巴掌大小,五官精緻動人,很是無害,實在是不像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崔垣忍不住嘆了一聲,心裡有些懊惱與懺疚。他們,怎麼沒有更早一些找到崔容,這樣她就能少吃些苦了。
對於崔容以前的事情,國公府的人並不了解。當初崔容是崔珏找到的,只跟他們說了是在京城最熱鬧的鼓鳴街看見的。崔容和崔瑾是雙胎子,模樣實在是太像了,驚鴻一瞥,崔珏看見了就覺得不對——這天下怎麼會有這麼相似的兩個人。
那時候崔容身上帶著一枚黃色的半塊鳳形玉佩,這玉佩是一對,還有半面是龍,在慎國公張子裴身上,是當初慎國公送來的,是二人定親之物。只是後來這玉佩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國公府的奶娘。
看見這枚玉佩,崔垣又問了崔容母親的模樣,確定那就是當初消失的奶娘。
當時,孩子生下來奶娘就不見了,剛生下來的孩子皺巴巴的一團,被人掉包了竟然也沒人發現。倒是當初接生婆說了一句「怎麼覺得小姑娘好像變了個樣」,但是當時大家也沒往心裡去。
誰能想到,會有人將兩個孩子調換了。
只是,奶娘為何要將崔容抱走,至今也沒個頭緒,崔顏又是誰家的姑娘,也沒人清楚。
安撫好了崔李氏,崔垣去了書房,讓人把四少爺叫來。
「父親,您叫我有什麼事?」
崔珏走進來,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問。
崔垣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幅冬雪紅梅圖,神色有些悵然。這幅畫,是還八歲的崔顏畫來送給他的。崔顏打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而且還很聰明,崔府上下就沒人不喜歡她的,崔垣更是打心眼裡疼她。因而就算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女兒,崔垣和崔李氏也做不出捨棄她的事情來
「當初是你找到容容的,那麼你對她以前的事情,一定很清楚了?」
崔珏一愣,點點頭,道:「我還派人去了清河縣,大概這幾日就會傳來消息。」
清河縣,是崔容以前生活的地方,她是三年前才來到京城的。
崔垣嘆了口氣,道:「那你一定也知道,她當初砍了別人一隻手的事情了。」
「您,您知道了。」
崔珏苦笑,道:「我一直,不願意將這些事情與您和母親說,我怕你們會感到太過愧疚了。」
尤其是崔李氏,她本就心疼崔容,若她知道崔容以前受了多大的苦,恐怕不知道會難受成什麼樣。
崔珏有些糾結的皺起眉,道:「有時候我會覺得,我沒告訴你們,是我做錯了。如果我對你們說了,或許你們會更加的疼愛她。」
「您也知道,奶娘早就已經死了,容容是一個人生活,身邊沒有什麼親人,只有她一個。她獨身一人來到京城,然後在鼓鳴街開了一家豆腐坊,生意很不錯。只是她一個姑娘家,難免遭宵小之徒惦記。有一夜,便有兩個男人摸進了她的院子,其然後中一人,被她砍下了一隻手。」
這件事情,當時把整條鼓鳴街都震撼了,誰也沒想到,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然會這麼狠。而在第二天崔容當眾捏碎了一塊石頭之後,原本還對她的豆腐坊有小心思的人頓時不敢起什麼壞心思了。
崔珏抹了一把臉,道:「我實在是想不出,到底遇到了什麼,讓她狠下心能砍了別人的手。」
這樣的事情,就算是一般的男人都不敢做的。
崔垣狠狠的罵了一句髒話,他自來是寬和有禮的,很難想象從他嘴中吐出這種粗魯的字眼。
喘了口氣,他手指點著桌面,道:「你母親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等你派去清水縣的人回來了,跟我說一聲。」
崔珏點點頭:「我知道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