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玄色劍光筆直地穿過層層雲朵,激得周遭靈氣席捲蕩漾,只留下一道長長雲尾。
陸重光臉色並不好。他第一次搭乘劍光,卻未料紀鈞劍光馳騁的速度這般快。他剛眨了眨眼睛,下一刻整個人就到了十里開外。乘坐風行舟時他原本就有些暈船,好在風行舟行得緩慢平穩,他終究能強忍下來。
築基后靈氣洗髓已非凡身,這暈船的毛病總算治好了。沒想到他又暈起了劍光,簡直讓他百般無奈。
那一大一小兩個劍修瞧見他面色蒼白勉力忍耐,根本沒什麼反應。紀鈞心心念念只有他的寶貝徒弟,顧夕歌見陸重光狼狽簡直不能更高興,眸中全是滿滿的幸災樂禍。
等他回到混元派后,定要找到一件飛得又快又平穩的法寶,下次絕不搭乘劍修的劍光!陸重光心中立了個誓言,依舊勉力維持著他那點搖搖欲墜的飄逸風度。
活該!誰讓這人非要貪圖安穩黏上師尊,也不想想師尊的劍光豈是一般修士能輕易搭乘的!陸重光並非劍修卻硬要蹭劍光,純粹是自討苦吃。
顧夕歌略有三分快意,他自袖囊中取出一件寬大的黑色狐裘,踮起腳尖替紀鈞搭在身上。
那件黑色狐裘搭在紀鈞黑色法袍上,如寶劍入鞘寒光內斂,襯得這冷厲劍修也眉目溫潤起來,就連周身銳利劍氣彷彿消散了兩分。
紀鈞伸手捻了捻。只一捻,他就分辨出了其中好壞。那黑色狐裘品質極佳,烏黑絨毛中透著幾分靈氣,一看就非凡品。只是裁這狐裘的人顯然手法拙劣,只是將一整張狐狸皮囫圇個扒了下來,勉勉強強製成了一件衣服。若能將此物細細加工一番,倒是一件上等防身玄器。
他狹長眼眸瞥了顧夕歌一下,瞳孔微皺:「三千多歲的九尾玄狐,不折不扣的化形妖王。」
「看來你本事長進了不少,就連化形妖王都敢惹。」
這句冰冷話語竄進陸重光耳朵,卻讓他有些替顧夕歌鳴不平。若他得了那黑狐狸的皮毛,定會自己瞞下悄悄製成一件玄器,不讓易弦知道分毫。更不會如顧夕歌般多此一舉獻給師父,還因此挨了頓罵。
一來易弦瞧不上玄器,也只有靈器才能讓他紆尊降貴出手爭奪。二來在混元派中,也沒有弟子肯將自己全部底細透露給師父。混元派內部傾軋嚴重,師徒反目大打出手的事,雖然少卻也是有的。
易弦教他道法予他傳承,已然盡心盡責無可挑剔。陸重光卻敏銳覺察出這人只將他當做貓狗妖獸,高興時逗弄一番扔幾塊靈石,不高興時卻陰涔涔冷颼颼將他喚到眼前,不吐髒字就能將他損個面紅耳赤。
不管是何懸明平日里找他麻煩,抑或派內有人尋釁滋事,易弦一概不管。陸重光明白易弦是為了磨鍊他的心性,可明白並不代表他高興。他與易弦是一路人,秉性相投卻無法互相交予信任。
這疏遠一開始就存在,易弦無意化解,陸重光更樂得清靜。
想來全天下多半師徒都是如此敬而遠之,也只有他那位腦子缺根弦的大師兄才瞧不出易弦是什麼樣的人,一門心思熱熱烈烈貼上去,平白討個無趣。甚至因為易弦對他青眼有加,就額外記恨他,真是心胸狹窄難成大器。
陸重光涼薄地想著自己的大師兄與師父,眼睛卻一絲不苟地盯著那師徒二人看熱鬧,就連暈劍光也彷彿好了許多。
那少年劍修只是眨了眨眼,輕聲細語道:「師父五年前送了我一件黑色狐裘,我一直好好收著。這化形妖王的皮毛卻是我機緣巧合之下偶然得到的,我覺得師父穿起來定然十分好看。」
陸重光算是服了顧夕歌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什麼機緣巧合偶然得之,那隻九尾玄狐是他們與瑟狸精密算計之下才殺掉的,其中兇險之處現在想來都后怕。到了顧夕歌口中,這化形妖王的皮毛彷彿是路邊的小石子一般,俯拾皆是。
他就不信,紀鈞聽不出顧夕歌說的是假話。
但那黑衣劍修當真只是點了點頭,輕描淡寫道:「你的心意為師心領了。回宗之後為師託人將這皮毛製成一件玄器,留給你自己穿。」
他不問這徒兒拙劣謊言為了掩蓋什麼,也不問顧夕歌在信淵山中究竟碰到了何等兇險。這沉默的信任卻是他們師徒二人間的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九巒界,普通師徒只為了一件法器就能反目成仇殺個你死我活。這二人反倒將一件玄器推來推去,足以活活氣死好多修士。
顧夕歌知道紀鈞並不想收這件狐裘,卻也不大在意。他仰著頭認認真真道:「有朝一日,我定要把九巒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師傅面前,總有一件師父能瞧得上。」
此等稚拙話語聽得紀鈞眉頭一松。他五指攤開,從空中虛虛一攏,寬大手掌又將那少年纖細手掌覆住,輕聲道:「你這句話,就是為師生平收過最好的禮物,我將它放在心裡。」
顧夕歌怔住了。他終於像五年前一般,將自己整個人都埋進了紀鈞懷中,牢牢地死死地抱著他的師尊,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紀鈞理了理顧夕歌凌亂髮帶,任由那孩子死死抱住著他。索性那孩子並未哭泣,想來終究是長大了。
一旁的陸重光卻覺得自己眼睛快被閃瞎了。他萬萬沒想到,冷硬如冰的紀鈞說起情話來居然那般動人,簡直讓人驚得合不攏嘴。
那兩個劍修光風霽月心中坦蕩,說起情話來絲毫不避諱他。想來他們只當這是師徒之情,而非凡俗情念。
陸重光卻不相信,這世間有如此至真至純的師徒之情。全天下的師父就和該同易弦一般,若即若離難以信任。
彩雲易散琉璃易碎,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他賭這一次,賭這師徒二人動了情念而不自知,縷縷情絲纏身,已然繞得這二人辨不清東南西北。
他們合該做一對雙修道侶,而非坦誠無比相互信任的師徒。
若是再等五年,顧夕歌長大之後,紀鈞就能光明正大將那少年攬入懷中。絕代佳人在懷,即便為此劍心破碎墮入凡俗,想來也是值得的。
陸重光簡直想冷笑了。他湛亮眸光忽然陰暗起來,絲絲紅芒繞著他周身攀援而上,眼看就要將他整個人都罩住。
冰冷靈氣順著他頭頂百會穴直接刺入,似一盆冰水驟然淋了他一身。陸重光猛然打了個哆嗦,心中方知自己差點入魔。若非紀鈞幫了他一把,事情就有些麻煩。
這兇猛心魔合該在他築基時來,定能擾得他道心大亂。他只瞧見這兩師徒親密無間,就因此起了心魔,簡直毫無道理。
紀鈞眉頭微皺,一道纖細劍氣就將那層密密紅芒一剖為二。那縷紅芒恍如有生命般咿呀慘叫了一聲,竟悄無聲息地化為煙塵,想要偷偷溜走。
又是第二道劍氣,輕描淡寫將那紅芒攪了個乾乾淨淨。
那玄衣劍修這才悠悠道:「摧心魘魂,此等陰損術法,易弦當真教出了一個好徒弟。」
紀鈞的話只能信三分,可陸重光仔細思量后,終究認定這種陰損事情只有自己那位大師兄才能做得出來。他活著的仇人只何懸明一個,不是他又能是誰?
大師兄著實好得很。
他先是派人三個築基修士追殺,失敗之後就改用此種陰險術法。何懸明一個元嬰修士,偏要處處和自己作對,真不愧是他的好師兄。
陸重光眸中殺氣驟然而起,冷芒如刃。他極快地掩去了那道殺氣,對紀鈞無比鄭重行了個禮道:「多謝前輩援手,此等恩德萬死難辭。」
「不必謝我。你心中雜念繁多思慮太重,才會引得心魔作亂。」紀鈞淡淡道,「望你固守本心澄心凈念,早日成就大道。」
即便五年後這少年定與自己徒兒有一戰,紀鈞依舊毫不猶豫地出手幫了他。固然由於這少年資質頗佳可窺大道,也因為他對自己的徒兒有信心。
輸或贏對紀鈞根本不重要,他更希望顧夕歌開闊眼界磨鍊劍心。縱有萬般劫難加諸吾身,只要劍在心中,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此等風度此等胸懷,和紀鈞一比,易弦卻要落了下風。
難怪自己那便宜師父對紀鈞掛礙於心無法放下,有這麼一個坦坦蕩蕩的對手,想來心細如絲的易弦簡直不能更難受。
前方十里就是雲唐城。紀鈞停下劍光,又握著他徒兒的手不緊不慢離去了。
陸重光望著那飄然若仙的師徒二人徑自離去,卻不自覺撫了撫胸口。那顆慌亂跳動的心,依舊未能停歇。
心魔終究有跡可循。思來想去,他怕是為了那少年劍修起了心魔。
好一張亂人道心的臉,好一個攪得他方寸大亂的顧夕歌。
他又在原地看了一會,直到天邊再瞧不見那二人的身影,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