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師尊。


  陸重光一聽顧夕歌喚出那二字,立時知道是誰來了。他顧不得自己靈力枯竭連氣都喘不勻,先給紀鈞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五年過去了,那黑衣劍修半點沒變,一樣凜如冰雪恍然若仙。


  紀鈞只是淡淡掃他一眼,揮了揮手,並沒有想要與他談話的意思。這高傲至極的行為,若讓其他練虛修士做來便是一種輕蔑,一種眼高於頂視萬物為螻蟻的輕蔑,難免會激起其餘修士心中不忿。


  然而陸重光卻知道紀鈞本來就是如此性情,傲骨錚錚睥睨天下。即便在大乘修士面前,亦未見紀鈞彎過腰。


  大丈夫就該如此,手握權柄技驚天下。陸重光眸光閃亮如有火灼,那灼灼燃燒的是他的野心與希冀。


  若能擁得絕代佳人入懷,那就更好了。這極隱晦的念頭猶如一根羽毛在他心頭搔了搔,輕柔酥麻稍縱即逝。


  要說絕代佳人,他眼前便有一位。不出五年,這少年定是九巒界絕等殊色,任是哪位女修士都比不上。


  陸重光緩緩將視線移到顧夕歌身上,便見那少年劍修一雙清瞳如水,與他撞了個正著。他眸中隱晦的渴望被顧夕歌瞧了個正著,索性大大方方沖顧夕歌笑了笑,權當自己在欣賞美人。


  那少年劍修冷冷斜了他一眼,轉而仰著臉開開心心道:「師尊,你來接我了。」


  瞧這少年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樣,合該在富貴人家當個小公子平安一輩子,誰也想不到他剛剛心狠手辣殺了三個築基修士。


  陸重光心中頗有幾分不是滋味。就好比你每天用魚乾喂一隻半大小貓,好不容易混熟了,它肯讓你捏捏肉墊。誰知有一天它的主人回來了,那小貓轉身就蹦到主人懷裡,親親昵昵拱他脖子,瞧都不瞧你一眼,簡直太讓人傷感了。


  他倒未必真對顧夕歌起了什麼心思,只是兩相對比之下越發覺得自己孤家寡人。到底是別人家的師父啊,千里迢迢趕來信淵山接徒弟。哪像自己那個便宜師父,對大師兄派人追殺自己的事情不聞不問,權當自己是個聾子瞎子。


  不過混元派行事風格一向如此狠厲,只有活下來的弟子才是好弟子。


  陸重光剛感慨了一句,就聽得紀鈞冷然道:「你方才行事著實大意。有個化形妖王在背後準備偷襲你,若非我出手解救,你又該如何?」


  「不少天資卓絕之人,都因這一時疏忽丟了性命。你以為自己是什麼話本里的主角,天命所向萬物臣服,即便遇到危險也定能化險為夷么?若真如此,我寧願從沒收過你這個徒弟。」


  最後這句嘲諷,簡直讓陸重光驚呆了。他一直以為,全天下只有自己那便宜師父一個髒字不吐,就能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誰知高冷若仙如紀鈞,刻薄起徒弟來竟然不遜色分毫。


  他想起易弦曾說紀鈞看似高冷不問世事,實則胸有溝壑世事盡收眼底。能讓心機深沉如易弦說出這種話,可見紀鈞的謀略絕不可小瞧。陸重光又恍恍惚惚記起,紀鈞還是沖霄劍宗萬衍一脈。只是這人平日行事直截了當,倒讓人忘了這一點。


  混元法修和萬衍劍修是九巒界出了名的心機多,平白無故極少有修士願意招惹他們。自己這點小心思,怕是被紀鈞瞧了個通透。


  陸重光越想越驚,索性直接走開十丈假裝看看風景。師父訓徒弟是理所當然,自己又能插什麼話?若是他插了嘴,紀鈞直接丟出一句「干卿何事」,那可就太尷尬了。


  眼見陸重光走遠,顧夕歌知道這事更嚴重了。他抬頭望了望紀鈞,師尊一雙狹長眼睛緊緊盯著他,眸光深暗如夜。


  他正是知道師父來了,才沒用最後一道劍符將那白老虎一斬兩半。誰知紀鈞卻因此生氣,他簡直有些委屈。


  「如果師尊不來,我就先避開要害再發動乾坤挪移符,遠遠躲開不與那老虎硬拼。是我疏忽大意,才讓那妖獸有了可乘之機。」


  顧夕歌乖乖低著頭認錯。相處千年,他自然知道紀鈞想聽的是什麼話。師尊並非真要罰他,而是要他反思過錯吸取經驗,如此才能逐步成長。


  紀鈞見到這孩子認錯的乖巧模樣,不由心中一軟。


  若非他一直藏身林中看這孩子如何對敵,那碧睛白虎一爪下去,豈不是將他徒兒掏了個對穿?即便放這孩子外出築基是他的決定,他也不由隱隱有些後悔。但那絲微薄的悔意剎那間被紀鈞捏了個粉碎,他冷著臉道:「你既然知道自己錯了,回宗之後就閉關一月,什麼時候將這疏忽大意的毛病徹底去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那孩子依舊低著頭,輕聲說:「師尊要罰我,我自然沒話說。只是我走後這三個月,師尊難道一點也不想我么?」


  何止想,紀鈞每時每刻都在惦念著這孩子的安危。他遙遙覺出自己送給顧夕歌劍符被動用,心頭就猛然一震。好在那孩子的魂魄玉牌完好無損,他這才勉強安下一顆心來。


  紀鈞修無情道一千二百年,第一次體味到全心全意惦記人是什麼滋味。他恍惚間覺得自己神魂中空缺之處,被緩慢填補。這感覺太過微妙,讓他不知所措,只能冷著臉不答話。


  那孩子見狀越發大膽,竟直接握住了紀鈞的手。少年尚未長成的手掌只堪堪攏住他三根指節,那纖細手指雖有幾分涼意,卻似一簇微小火焰,熨帖著他的掌心。


  「我很想師父,每天都想。」顧夕歌仰起頭,眸中水光瀲灧,「可師父卻半點也不惦記我,這讓我十分不好受。」


  紀鈞恍然發現,顧夕歌已然是個半大少年,而非稚嫩孩童。他眸光若星肌膚若雪,竟有了一種天然而生的風致,教人移不開眼睛。然而瞧他那低著頭委屈的模樣,依舊和五年前並無區別。


  他躊躇了一下,終於緩緩將那少年手掌反握住,似握住一束霞光一捧清風。


  這短暫的親昵只持續了一剎,就被紀鈞輕輕放開。他沉聲道:「我萬衍一脈劍修金丹期前對敵有些艱難,結陣時間太長易被敵人抓住破綻。你方才做的不錯,避其鋒芒暗中結陣,抓住時機就奮力一搏。」


  「築基一層能將劍光分化為四,很好。」紀鈞頓了頓,又撫了撫他徒弟的頭髮,「我當年築基一層時只能分出三道劍光,只此一點,你卻要比我強。」


  最後那句稱讚,卻讓顧夕歌怔住了。他前世至多得過幾句「不錯」的稱讚,今生紀鈞卻誇了他一句「很好。」


  只為這一句稱讚,就讓他覺得不管是硬拼化神妖王,抑或中了抽魂碎骨咒都值了。即便這些零零碎碎的苦楚疊加十倍來換取紀鈞一個微笑,顧夕歌亦是滿足的。


  「都十三歲的人了,可不能再哭鼻子,否則就真成了小姑娘。」紀鈞這句涼薄話語隨風送進耳朵,讓顧夕歌立時回過神來。


  他根本沒想哭!顧夕歌有些惱羞成怒,他瞪圓了鳳眼盯了紀鈞好一會,抿抿嘴唇不再說話。


  哎,這一逗就炸的脾氣,倒是一點都沒變過。紀鈞眼見自己徒兒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倒也並不著急。他紆尊降貴主動牽起那少年纖細手指,顧夕歌竟十分不客氣地掙開了。


  這一下卻叫紀鈞吃驚了。他鍥而不捨又牽了一次,那孩子剛想掙開又被他牢牢握住,終於不再掙扎。


  眼見那師徒二人將此等牽手放手的幼稚把戲玩得不亦樂乎,陸重光的下巴都快合不攏了。他可從未見過,哪家師徒鬧彆扭是這般來的。


  這哪是鬧彆扭,分明就是情侶間的打情罵俏。只是,那兩個遲鈍至極的劍修根本未曾意識到其中究竟有何問題,師父反倒教起了徒弟如何布置劍陣威力更大。雖然這微妙至極的感情剛竄出些微苗頭,陸重光卻瞧出了其中隱秘。


  好一顆水靈靈的小白菜,眨眼間就被種菜的人自己摘了。自產自銷倒也罷了,更可氣的是,那白菜和種菜的人竟都不知曉。


  陸重光涼薄地想,他倒寧願這兩個人永遠都想不開。紀鈞一看就是個行天人合一太上忘情路數的修士,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情。顧夕歌雖然瞧不出具體什麼路數,多半也是走無情道。


  看這麼兩個人談情說愛,真是既閃眼睛又虐心。也許將來,他還能瞧見更有趣的事情也說不定。


  陸重光想到做到,立刻出聲說:「紀前輩等等,晚輩想請你捎我一程。」


  這一聲呼喚成功讓紀鈞停了腳步。他知道易弦師門裡起了內訌,大徒弟派人追殺小徒弟。雖說沖霄劍宗與混元派不大對付,但陸重光是混元派下一代中的佼佼者,這事紀鈞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易弦欲藉此事磨鍊陸重光,大徒弟何懸明卻是認認真真想要小師弟的命,陸重光狼狽逃命倒也心中有數。這三人各有立場執意而為,其中兇險之處不可言說。陸重光想要借勢,他又是否該幫他一次?

  紀鈞望了陸重光一眼,終究開口道:「我送你到雲唐城。」


  得了這句話,陸重光終於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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