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璐潔醒來的時候,全宿舍隻剩下她一個人。她設定的手機鬧鍾響了幾遍,她都沒有起來。直到接到梁言好的電話,她才清醒了些。酒氣依然沒散,她覺得頭暈暈,天旋地轉似,就如小時候她父親寧陌洋帶她去坐尋轉木馬,她總是把頭往後昂,木馬一高一低地圍著中心轉,她睜大眼睛望著漂亮的天花,既刺激又辛苦。每次坐,她都會止不住嘔吐。
梁言好與寧陌洋在她十歲那年決定離婚,沒有孩子的關係拖泥帶水。
寧璐潔記得那天,她放學回到家,一推門進去,梁言好正好拖著一個行李箱,氣衝衝地出來,她看著寧璐潔,寧璐潔也看著她。寧陌洋站在後麵,一話不說,把寧璐潔拽了過去,寧璐潔覺得手上傳來微微痛楚。梁言好似更生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晚上寧璐潔奶奶黃春花做了很豐盛的菜式,全是寧陌洋最愛的菜式。她覺得自己像在過年一樣。唯獨少了梁言好和寧路欣。寧路欣比寧璐潔長6歲,讀的是寄宿學校,那事發生的時候,她正和寄宿學校的新同學在慶祝聖誕節。
當年寧陌洋娶梁言好的時候,黃春花一直極力反對。如今,正驗了黃春花當初找的算命先生批的話:兩個人的命格,水火不容。這頓飯象是為將要到來新生活洗塵,更像是黃春花慶功宴。當年不顧反對而堅持在一起的人,終於各自飛了。
整頓飯,寧陌洋一聲不吭,他雖然心情不好,但也吃了兩大碗飯,隻吃飯,不夾菜。寧璐潔的弟弟比寧璐潔少一歲,他渾然不清楚發生什麽事,隻顧著扒飯,吃得很急,弄得一桌麵都是飯粒。黃春花責罵了他幾句,他才緩下速度來,把桌上的飯一顆一顆地撿起來,又繼續扒飯。黃春花最疼這唯一的孫子,夾了魚的臉頰肉給他,他眯著眼睛,咯咯咯咯地吃起來。換著平時,寧璐潔一定會取笑他。可是在今天,她怎麽也笑不出來。寧璐潔見桌上大部分沒被動過的菜,她夾了寧陌洋最喜歡的紅燒排骨給寧陌洋。那飯桌高得離譜,寧璐潔長得矮小,她要踮起腳才勉強沾到碟子。
寧陌洋望著寧璐潔夾過來的紅燒排骨,心裏說不出的滋味,長歎一聲,接著低頭吃飯。寧璐潔知道,他把她當一個小女孩,但她比誰都明了,她再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寧璐潔應梁言好的約,提早15分鍾就到了梁言好說得那間餐廳。梁言好十分準時出現。她穿了一件低胸襲身的黑色短裙,露出一條白皙的腿,戴了一副墨鏡。寧璐潔幾乎不認出她來。梁言好雖然上了年紀,勝在保養得好,風采依然。她在寧璐潔對麵坐下,盤起腿,頭微微昂起,十足在電視上看的名緩貴婦。寧璐潔仔細一看,她覺得梁言好有些不同了,但是有什麽不同,她說不上來。
寧璐潔先開了口,“你找我出來,有什麽事?”
梁言好把墨鏡脫下,道:“其實是想見見你。我知道你快要畢業,所以想看看有什麽需要幫手。”
寧璐潔喝了一口等她來的時候隨口叫的檸茶,又苦又澀,似乎沒加糖,皺起眉頭,抬頭說,“這事我自己會有辦法的。”
梁言好點點頭,沒接下去。梁言好最大的優點是,說一不說二,也不想其他主婦那樣,囉嗦個不停。
梁言好離婚兩年後嫁了給稅局副局長許炳發,寧璐潔正值期末考試,時間十分緊張,所以婚禮她也沒去參加。實際上,她根本不想看到自己的母親嫁給一個又胖又矮又醜的男人,她用了最強有力的理由把它推了,以為可以躲過一場鬧劇。誰料,期末結束,那個又胖又矮又醜的男人主動接她去吃飯慶祝,她坐著他的車上,直著腰,連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吸到他的油脂味,自己也變得又胖又矮又醜。她一直都不喜歡這個男人,但她從來沒告訴任何人。
寧璐潔看了時間也早,正要起身走得時候,梁言好問了一句,“你爸最近好嗎?”
“最近太忙,我都一個月沒回家了。”寧璐潔無厘頭地回了句。
“其實,你見到我,沒必要急著走。”梁言好咽了一口奶茶,把杯子放下,看著剛從座位站起來的寧璐潔。梁言好不明白,寧璐潔似乎不太願意和她見麵,每次見麵都是匆匆忙忙,這麽多年來,她連與她坐下來好好談下的機會也沒有。她總覺得,她在躲開她。也許連她都作為一個母親,太失職了。
寧璐潔確實不知道怎麽向梁言好解釋,她等下確實有事情要做,她要去麵試,不過是在一個小時後。她為自己找好了離開的充分理由:她得提前半個小時到達目的地,給一個好印象給麵試官。這個理由就像當年她不去參加她的婚禮的理由一樣,強而有力。
她無法麵對她的母親,她覺得她太自私了。
寧璐潔抽空回家一趟。
寧路生也回來了。他看到寧璐潔,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問,“你怎麽知道你弟弟我今天回家?”
寧璐潔白了他一眼,說,“隻是碰巧。”自從他靠去外市的學校,連國慶和五一長假也不回家,結識了一群豬朋狗友,一天到晚都沒心沒肺地到處玩。寧璐潔難得見著他,倒有些驚訝。她翻出手機,看了看上麵的日曆,確定今天不是什麽特別日子。莫非,他闖禍了?
寧璐潔把包包摔在沙發上,盤起腿,背靠著沙發背,嚴肅地問,“你回來幹嘛?”
寧璐生也坐了下來,他拿起遙控,挑著台,緩緩才說,“嗯,嗯,等爸回來就知道。”寧路生的話一落,陳舊的檀木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寧陌洋,手裏拎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寧璐潔看了看牆上的鍾,現在才4點多,寧陌洋沒有理由這麽早下班的。
寧璐潔和寧路生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爸。”
寧陌洋先進了廚房,把東西放下,出來問,“小潔,回來吃飯也不告訴我一聲?”
“不是,晚上有個師姐請我吃飯,我見那酒店離家裏近,就先回來。馬上就出去了。”寧璐潔解析,轉過頭問寧路生,“你還沒說你回來的原因。”
寧路生喝了一大口可樂,沒心沒肺地說,“給咱們老爸慶祝當老板啊,同時慶祝我們三姐妹當小姐少爺啊。”
寧璐潔向著寧路生狠狠地“屁”了一聲,寧璐生被濺了一麵口水,忙著抽紙巾插,一臉委屈地望著寧陌洋。寧璐潔問寧陌洋,“爸,弟弟在說什麽?”
寧陌洋簡單地概括,“我把單位的工作辭了,和幾個朋友合夥搞點小生意而已。”
小生意?寧璐潔不明白一直安分守己的寧陌洋怎麽會將近50歲的時候突然搞起生意來。姐姐寧路欣出來做事都6年多了,她也快出來做事,弟弟還有一年畢業,最最辛苦的時候都過去了,為什麽要不享清福。
她覺得寧陌洋有些事情瞞著她,打探問,“爸,你要做什麽生意?”
寧陌洋說,“地產之類的。”
寧璐潔接話,“你不知道外圍什麽環境嗎,市道這樣差,你還冒這風險?”
寧陌洋道,“你不要擔心,我都跟你姐商量過了,應該沒問題。”
寧璐潔沉默。她覺得事有蹺蹊,這樣的市道,誰大本給他做生意呢?寧璐潔知道自己套不出寧陌洋的話,於是靜靜地看電視。電視正在播《天線得得B》,寧路生早已經趟在沙發上打著呼嚕,她竟看得出神。
待寧陌洋開始煮晚餐的時候,寧璐潔把電視音量調得特大特大的,把寧路生搖醒,細聲地問寧路生,“你究竟知道什麽,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寧路生剛睡著就被搖醒,十分不爽,搖頭說,“沒有,絕對沒有,我累,別騷擾我。”
“真的沒有?”寧璐潔咄咄逼人。
“沒有啊,就媽她懷孕而已啊,沒什麽特別事啊。”怪不得她今天看到她的時候有點異樣,原來如此。
“懷孕?”
寧路生沒接話,倒頭就睡著了。
“真可笑,都什麽年紀了”,寧璐潔把電視關了,拿著包包站起來,“我走了。”
前幾天寧璐潔接到師姐時詩莉的電話,邀請她去皇子酒店吃飯。時詩莉是寧璐潔在大學攝影社認識的,比她高2屆,特別照顧她。時詩莉一直都很優秀,未畢業的時候,市裏規模數一數二的建宏建設公司就和她簽了合藥。時詩莉在電話裏簡單地說了下情況,寧璐潔隻知道她放棄她前途無可限量的工作,隨著她的丈夫到四川地震災區義教。寧璐潔也認識她的丈夫顧炎,是個東北漢子,笑起來很豪邁。
寧璐潔一直都無法接受嬌小玲瓏的時詩莉和這麽粗獷的男人走在一起,就像小醜拎著聖誕老人的袋子,十分滑稽。
這晚上,是時詩莉與她丈夫的告別晚會。
寧璐潔挑了個熟人最多的位置,其實論熟程度,也不外乎見了麵打打招呼的程度,但是這麽多人裏麵,隻有這些人是和她有接觸過的。寧璐潔是個很慢熱的人,在外麵認識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寥寥可數。所以,這種場合她根本不適合存在,若不是這頓飯是為時詩莉送行,她一定會拒絕。
這是隔了一年,寧璐潔再次見到時詩莉。雖然她們平時偶爾通電話,但都是唏噓兩句就掛線,時詩莉實在太忙。顧炎也跟著過來,他看到有點不自然的寧璐潔,操著一口不純正的普通話喊了聲,“小師妹。”
東北人說話的音量特大,顧炎這麽一喊,幾乎全部人的目光都朝到她這邊望,寧璐潔掩飾臉上的尷尬,心理還是恨不得當場炸個洞跳下去。
時詩莉先開了話,“顧炎老是這樣子,小潔不要介意。”
寧璐潔搖搖頭,時詩莉支開顧炎,在寧璐潔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一年沒見,她們的話象開了水龍頭一樣,連續不斷地流出來。時詩莉提起當時也在攝影社的成淳厚,寧璐潔的眼睛就暗了下去。時詩莉也聽聞過她和成淳厚的事情,所以看到她的模樣,她就不便再說下去。
她說起以前也是攝影社的伍正龍,寧璐潔對這個人印象特別深刻。寧璐潔剛入攝影社時候,一次他們社團去登山活動,寧璐潔竟然穿了對白色布鞋,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竟變得黑烏烏,任憑寧璐潔怎麽解釋,伍正龍一口認定她踩了狗屎,並且成為他2年大學生活裏的笑話。此後,寧璐潔一直對他不懷好感,直到他畢業了,她的恥辱才被時間淹沒了。以前那麽愛捉弄她的伍正龍,如今竟然成了《國家地理雜誌》的特聘攝影師。
時詩莉突然感歎,“小潔,你很有天分的,可惜,你放棄了攝影。”
寧璐潔沒接下話,誰也不知道她會放棄攝影的原因。她突然笑了笑,“別一副惆悵臉,別人見了,以為我欺負你。今天你是主人家,我敬你。”說著,就拿起桌上的粟米汁,碰了碰時詩莉的杯子,一飲為盡。
時詩莉突然拉起寧璐潔往外走,迎麵碰頭的是一男一女,手挽著手,似是情人,又似夫妻,都是寧璐潔不認識的。時詩莉和他們打完招呼,突然向他們介紹寧璐潔,“這是我的師妹,寧璐潔,也是讀建築設計的。”
男女向寧璐潔微微點頭,寧璐潔也是第一次遇著這樣場景,想要笑容滿滿地說,“你們好。”可是,她覺得自己是皮笑肉不笑,肯定難看死了。
時詩莉說,“Vivi姐,我這師妹,設計很棒的,我想要給你推薦的人就是她。”
時詩莉向寧璐潔介紹,“差點忘了,小潔,這是我們的部門,不是,是以前設計院的人事主管李慧慧,人人都叫她vivi姐的。”
於是,寧璐潔又再客氣地叫,“vivi姐,你好。”
寧璐潔終於明白了時詩莉煞費苦心地導演這場戲,原來她是為了她,她的好意她實在心領了。建宏建築公司確實是一個有實力的大公司,前途也無可限量。但是,她是個憑感覺生活的人,如果進了建宏,那麽成淳厚就成了她的上司,她隻要想到日後共事的種種尷尬,她就想避而遠之。
真的是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成淳厚的出現,讓她不知所措,落荒而逃。她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麵對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麵對他時不動怒,她是一個習慣逃避的人,眼不見了,就以為心也淨了。
她走得又急又慌,正好與迎麵而來的人撞個正。
對方微微抱怨,已經有少數人的注意力被這邊吸引了。
她心裏急,怕被成淳厚發現,連道歉也忘了,快步地離開。
隱若中,她聽到背後傳來低微的聲音:“寧璐潔,寧璐潔。”一聲一聲,纏繞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