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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惶間離府,凌景麒回到家中見著焦急擔憂的繼父母十分愧疚,咚一聲跪在兩人跟前為失態請罪。
蘇氏顯然是哭過,日光照得她膚色分明,便是重新上過妝眼角的紅色也躲不過人。凌景麒看著心中更加愧疚。
馮家主僕二人見他回來,又是歡喜,卻不敢再向先前那樣圍上前,頗為無措立在邊上。一副想親近又不敢的樣子。
被繼父扶起,凌景麒倒是先朝兩人說了話:「可否請二位先迴避。」
十七歲的少年,身材頎長,立在堂中神色淡然疏離。馮之蘊被他漠然的態度鬧得心間不安,卻也知他是有話要與凌昊夫妻人說,認親一事能成與否全看這最後了。
「堂……麒少爺。」馮之蘊輕喚他一聲,「我族叔雖年事已大,可他一頭黑髮卻是在中年便白了大半。」他未了還嘆口氣,領了馮管事跟著侍衛暫避到另一間,希望這一句能打動這漠然的少年。
侍衛將槅扇也關上,凌景麒復又跪倒在夫妻面前。聲音哽咽,神色卻很冷靜:「兒子不孝,以後不能再在你們跟前盡孝。」
蘇氏的淚又再度涌了出來,凌昊垂眸看他,唇角冷硬。
凌景麒磕了三個頭后又道:「兒子無能,唯有以此捷徑報養恩,雖有違孝義,也有另攀高枝貪圖富貴之嫌。兒子也知賭咒發誓不過上下嘴唇相碰,不能叫人信服,只願以行動證明,兒子至死都會與凌家共同進退。」
少年話畢,已再深深叩首,肩膀在抖動。
「傻子……」蘇氏用帕子捂著嘴,清淚兩行低低嘆一聲。
凌昊神色嚴峻,一拍桌子:「誰你做這些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事!你讀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既然去得馮家,事事便要以馮家家業為重!」
「父親教導,兒子本該聽,只有此事兒子不能聽。還請父親息怒。」
「你滾!以後我凌家與你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凌昊再拍桌子,滿臉煞氣,凌景麒抬起頭來全然不懼:「父親心中如何想,兒子明白得很,不過是想著凌家境地能保一個是一個,才會這樣惡聲惡氣讓兒子滾。」
被一慣恭順的繼子頂了回來,凌昊怔了怔,旋即卻又大笑,笑到最後雙目發赤。這就是他養的兒子啊……
見此凌景麒心中稍定一些,紅著眼再請求:「兒子再有一事還望父親母親恩准,可否將兒子歸了馮家之事暫且瞞著,雖然沒有不透風的牆,但能讓弟弟妹妹晚一日知道就晚一日吧。」
「這是為何?」蘇氏心中更添戚戚。
「不願弟弟妹妹傷心罷了,只與他們說兒子是進京讀書赴考,等哪日兒子回來再親口與他們講明白。」
小姑娘前些日才為情傷病一場,雖他不敢自負小姑娘為他離去會傷心多少,可他一絲也不願看到她傷心。等他離家久了,小姑娘漸長,自然情份也就會淡了,到時他再說了真相她興許就欣然接受。
凌昊嘆了口氣,「你也不怕他們因此惱了你。」
凌景麒心間苦澀,回道:「時間長了,各自大了,應該就不至於了。」
「我知道了,可我還是那句話,凌家不必你打點,你只安心呆在右相身邊考功名走仕途。萬莫強出頭。」
面對繼父語重深長的勸說,凌景麒抿著嘴不應聲,看得凌昊無奈至極。可想想以後繼子有了牽絆,京中關係又是那樣盤根錯節,自然行事就會三思,他也不再多說只扶了人起來。
馮家主僕再被請了過來,凌景麒朝馮之蘊揖一禮,淡淡地喊了聲堂叔。馮之蘊激動得連連應聲,一顆心終於落到了肚子里。
馮之蘊見事情辦妥,也是知趣的人,不催促凌景麒回應天府的事,而是先行告辭讓凌家好好先過了這個中秋。
當日下午,凌昊也不避諱團圓佳節,直接在家僕面前公布了與凌家二房正式分家一事。凌家僕人皆心中嘩然,又聽得凌家二房要在三日內就搬走,也明了兄弟間是真的生罅隙再不能復原了。
眾人在下午又聽得凌老太太耍潑的哭鬧聲,說要去告凌昊不孝,可才罵了幾句就被凌二爺拉走再無聲息。
晚間,凌家長房聚在一起倒是很歡樂,未被分家一事鬧沒了心情。用過飯後,夫妻倆坐在金桂樹下喝茶,看兄妹三人圍成一團玩煙火。
光影繽紛絢麗,將少年們的面容映亮,煙火燃到最後滅了光,少年們面上的笑容仍久久不散。
挽夏鬧累了,隨意坐在一邊的大石上歇著,尖尖的繡花鞋從裙下露了出來,在那不停的打著晃。鞋尖幾顆珍珠圓潤生暈,更顯得小姑娘雙足纖巧精緻。凌景麒被珠子晃了眼,走上前將小姑娘從大石上拉了下來:「多大的姑娘家了,以後不許坐石頭上,也不許晃腳,更不能在外露了雙足出來。」
小姑娘臉頰上還有著玩鬧后遺留的紅暈,只笑著應承兄長,那邊凌景燁又尋得好玩的喊了妹妹去,小姑娘頓時又忘記了提著裙子就跑。那雙精緻的秀鞋再暴露在外。
凌景麒直嘆氣,抬頭看圓圓的月,想他許是很久都不能再見到小姑娘,也不知以後她得迷了多少兒郎。月華下的少年,身影孤單落寂,可他唇角卻有著淺淺地笑,那麼寧和溫柔。
不管多少人會為她傾倒,他都是她人生中曾不可替代的一個,她的以往記憶都有著他存在的痕迹,他已經很滿足了。
凌景麒此時對璟王那句話又有了更深的感觸。
凌家長房一直到了近三更天才散去,挽夏次日清晨還是按著時辰醒過來,在床上發了一會呆后換過衣裳要去練箭。在晨曦下的少年卻叫她怔愣。
柔和的陽光落在少年肩膀,映照在他臉上,襯得他五官柔和深邃,溫潤俊逸。
「怎麼傻站那,為兄許久未指點你箭術了,你這樣子可傷為兄的心。」少年唇角含笑,目光溫柔。
挽夏心間突然生出一股兄長與往前不同的感受來,可偏說不上來哪兒不一樣。
她也揚了笑,跑到他跟前,笑吟吟就拉開架勢高聲道:「還請兄長指教。」
陽光下,地上投著少年頎長的身影,拉弓的小姑娘小巧身形乍看下,居然像是依在了他懷裡一樣。少年看著地上的影子眉眼溫柔,不時指點小姑娘用力勁之道,地上那兩道影子越發相依相偎,成為少年此生最珍貴的回憶。
世事無常,悲歡離合,凌景麒在用過早飯後就按著昨日說辭告知離家之事,挽夏喝茶的動作一頓,不舍之情躍在臉上。
她帶著慌亂問:「怎麼如此突然?」
凌景麒很平靜道:「那邊看重願收了我當學生,自然是早早趕過去,也怕被人誤以為心高氣傲而冷了人心。」
挽夏已聽說昨兒來尋父親的是右相的人,不曾想卻是看重賞識兄長要收做門生,事關兄長以後仕途,心中再是失落挽夏亦露了真切笑容與他道恭喜。
凌景麒笑著受了,隨後匆匆離去收拾行裝,凌景燁如夢初醒一樣也追了出去,說要幫兄長的忙。
高坐上的蘇氏側過身去拿帕子拭了眼角的淚,生怕讓女兒再看出什麼異樣來,真到臨別,凌昊心間也是十分難受。何況繼子還有著那一腔的心思,叫他更是添離愁。
凌景麒所謂的行裝不過是幾身衣裳和兩箱子書,除卻這些,他又極寶貝的將七八塊玉佩親手包了起來。
「大哥已經許久不佩戴這些玉,還帶去京城嗎?」凌景燁不解,他笑道:「我是捨不得佩戴,怕磕了碰了,雖然如此可還是要放在身邊的。」
這些可是小姑娘替他贖回的,他曾經犯過渾,那顆自卑愧疚的心,也是那個時候小姑娘親手給縫補好。他想,也許就是那個時候,他對小姑娘埋下了情愫。
因著是說進京拜師,凌景麒也不便收拾再多,怕惹得生疑,他也有私心希望小姑娘見到一往如前的東西能多想起他。
再確認隨身用什都妥當,凌景麒再去拜別凌昊夫妻。
挽夏紅著眼一直送他到大門影壁前,這比前世提前的分別讓她一時半會難以接受,兄長才剛開始和她又親近起來,卻要離開了。
已是不能再送了,凌景麒轉身去看垂著頭的小姑娘,貪戀多看了幾眼宛如是春風中要盛放花信一般的小姑娘,隨後在她跟前俯下身,輕輕摸她的發道:「挽挽,我從未生過你的氣,你不管如何做我都會支持你,他應該是能託付之人。只是,若是哪一天,你不喜歡他了,一定要告訴我。」
凌景麒在她吃驚的目光溫柔地笑,她若喜歡有了決意,他就在前邊為她開道清除荊棘。她若不喜歡了,那他……他一定會強大到與璟王齊平,甚至超越他,再給她想要的一切。
少年遠去,陽光落在他身後,他心間有著比陽光更明亮的瑩輝,將引著他一路往前。
***
時光荏苒,又是一年春暖三月時節,北平萬物復甦,青翠滿城。
本就是踏青賞景好時光,這日又是有一場盛宴將在南郊新僻的圍林內舉行,城中受邀的貴公子與貴女們紛紛往南處涌去,出城車馬從街頭排到街尾。
眾人翹首盼著隊列好快快行進時,後邊突起一陣馬蹄聲,只見一團火紅的顏色亮眼至極,由遠而近。
待到近了,那團火焰色似的身影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策馬而來的少女姿容明媚,一身火紅騎裝在賓士著迎風擺裾,綢緞似的長發只用銀色束帶高高扎於腦後,髮絲與束帶在風馳電掣間獵獵飄動。
明明是名嬌俏的少女,卻因她眉宇間那股凌然英氣而生出與眾不同的颯爽,揚鞭策馬間氣勢如虹,那種恣意叫人看得要生出向往來。
仍坐在馬車內的貴女都怔怔看這名少女飛馳而過,停駐在邊上等候家人的少年們視線不停追逐那道似火的身影,各人欽慕的,感慨的,神往的,表情不一。
鎮國將軍的嫡女,如今在北平勛貴間無人不知,無人不識。不只因有她尊貴的郡主加封,有強大威名赫赫的父兄,還因她那一身氣度,出塵的冰雪之姿。這樣身份地位容貌的女子,自然是叫人心思多轉。
挽夏策馬揚鞭,快意賓士,甩落身後一群侍衛,帶著少年們流連戀慕的目光,直衝出了城。
在遠離了喧鬧市集,擁擠的屋舍,視線盡開闊,挽夏反倒放慢了馬速不急不緩任馬蹄輕踏小路間。
暖風襲來,帶著不知名的花香,少女杏眸盈盈,彎成了月牙。
難得借了個赴宴名頭出門,她今兒肯定要玩得盡性了再回去。
少女打馬慢行,路過春花盛開的枝頭,心血來潮揚鞭勾下技來摘上幾朵,然後插與髻上再慢慢前行。
待一路行到心情舒暢之時,才調轉馬頭朝南邊再賓士而去,不過走了小會就遇到尋她急得團團轉的侍衛們。她輕快地笑起來,清叱一聲,揚鞭讓馬兒從眾人中間衝去。嚇得侍衛們又驚又喜,紛紛讓開道來再緊緊跟隨著她。
可少女才再走一小段,不得不又停了下來。
前先有鎧甲騎兵行進,整隻隊伍肅穆威嚴,叫人見著就心生怯意想要遠遠躲於一邊。
凌家侍衛已趕忙讓道,挽夏卻仍坐在馬上,就那麼勒著韁繩立在路中,視線已穿越過那些面目嚴肅的騎兵,落在他們身後那著銀色輕甲,紅色披風飛揚地青年身上。
青年眉鋒似劍,在陽光下神色清冷至極,一雙桃花眼幽深明亮,那亮光仿若有能劈開天地的銳利。
少女歪了歪頭,那快速行進的隊列在臨近她十步的時候霎時停下,動作迅速有序。
凌家侍衛被嚇得冷汗淋淋,挽夏卻輕笑一聲,收回視線,突然揚鞭策馬離開。
那麼巧就遇到沈滄鈺從軍營回來,也不知是這兩年裡第幾遭了。
少女目中無人般策馬而過,春風拂過,被侍衛簇擁的沈滄鈺聞見她身上熟悉的幽香,他視線追隨著。直到那身影化為黑點,才輕聲吩咐繼續行進。
此時,他幽深的雙眸中卻有笑意溢了出來。
這兩年,儘管兩人再無一句言語,她連最基本的禮節都懶得敷衍,可她腰間牡丹玉佩卻從未離身。不管是做何裝扮,但凡是他能遇到她時,他都能看見。
他想,兩年了,她這縮頭烏龜的性子也還沒有改,那點傲氣卻是漸長。真真是非要人哄的小姑娘……也恰好,他不願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