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
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后也寫四句:
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
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里。」
只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
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干表號,到朱家議親。
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
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裡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
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
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凈。
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樑自縊。
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
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裡,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
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裡開了房門,摸到女兒卧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
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
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樑高掛,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轉。
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
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裡來。
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
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
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
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
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
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
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裡去抽籤。
簽語云:
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
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
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准了。
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
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
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裡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
朱世遠夜來刎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
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嘆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
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干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
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
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裡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道走過。
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
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
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詞。若還彼處推託,可將此詩送看。」
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
只為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
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
王三老道:「正是。」
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
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
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
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服侍小官人。
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干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
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
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
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覆。」
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
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
陳青已佑兒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
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
又有刻薄的閑漢,編為口號四句:
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
紅綾被裡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斗。
閑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見得?
著意殷勒,盡心伏侍。
熬湯煎藥,果然昧必親嘗;
早起夜眠,真箇農不解帶。
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
農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
分明傅母官嬌兒,只少開胸餵乳;
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
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
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
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
只是一件,夫婦曰司孝順無比,夜裡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袁共枕之事。
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
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
做一包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袁,生兒度種的意思。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裡各自有個主意。
陳小官人肚裡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
朱小娘子肚裡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
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
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
每常朱小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
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乾,胡亂同宿一夜罷。」
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
多壽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窩,和農而卧。
多福亦不解農。
依舊兩頭各睡。
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
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
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
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歲上做親。
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
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
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賈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一,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么?」陳小官人道:「見過了。」
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一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漿舵」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
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后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
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污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后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髮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
陳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捨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
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
朱氏取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道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
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輿之司,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嘆此事云:
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干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搪,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一驚,一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裡面還剩有砒|霜。
乎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醒。餘毒在腹中,幾自皮膚進裂,流血不己。調理月余,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
朱小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干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進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
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
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
城隍廟籤詩所謂「雲開終見曰,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懼往城隍廟燒香拜謝,朱氏將所聘銀級布腦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摯盒,都來慶貿,吃了好幾曰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一十二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
從來命之理微,常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盡信也。
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壽官至金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
至今子孫繁盛。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
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抨締好姻。
只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第十一卷蘇小妹三難新郎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
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
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干。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
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
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
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
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札。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力!
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忄欠]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