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狀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性。十里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制詩是進御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御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閑識得軍□□,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為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閑遣日。有時迭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為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二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只以看棋為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者,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裡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箇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灐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灐,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灐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覆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裡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腌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柜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忘八,只為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枯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於心何忍。」


  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么?」


  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丈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座啟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婦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沒有此事。」


  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上系兩家穩便,並無勉強。」


  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哪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四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些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


  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倖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


  陳青收淚而答道:「今日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躇之際,全仗二老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於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於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喚茶。


  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里中都稱他朱大郎。


  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


  王二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


  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併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


  有詩為證:月老繫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


  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釵。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逕走進卧房,閉上門兒,在裡面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為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


  柳氏聽了丈夫言語,真箇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繇你,何須使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裡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分心的坐了。


  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為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釵還了他家,因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出來還了他罷!」


  女兒全不做聲,只是流淚。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只是為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為好,為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


  柳氏道:「呵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甚麼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釵都有。」女兒道:「哪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


  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昃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為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凈。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


  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丈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閑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


  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復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


  多壽嘆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


  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挂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


  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


  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


  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裡雖道:「說哪裡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


  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箇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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